7月23日晚,桑吉加的现代舞《烟花·冷》在天桥剧院演出,大幕揭开,三面灰色的水泥墙道具把舞台围成个“U”形空间,墙面没有过多的修饰,在冷清的灯光下,就像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的墙面一样投射出城市的冷漠、无情与疏离。16位舞者置身其中,围成一个圆圈,重金属音乐一声声砸下,如同城市响雷一样的建房子的打桩声,让人听了焦虑、胆战心惊,在这惊悚的声音中舞者裙袂静静地翻飞,像大海的波浪一浪翻过一浪,抵死的浪漫,丝毫也感觉不到悲伤。我想起《泰坦尼克号》船沉的最后那一刻,在甲板上为逃亡的人们做最后演奏的音乐家们,也为自己的生命送上终曲,优雅而不畏惧。这便是桑吉加的舞蹈气质,优雅而浪漫,激情而克制。这是一种大剧场演出的气质,也难怪这些年桑吉加的作品在欧洲各地巡演,长盛不衰。
这是一个关于城市记忆的故事,主要讲述了香港这座城市在现代文明之中的变迁,在高楼林立的环境之中人的变幻莫测的命运,以及感伤的记忆。“曾有很多辉煌灿烂的城,如夜空中的烟花,在最璀璨的瞬间转冷成灰,城中那些相爱的人们都已飘零四散……”16位舞者来自香港城市当代舞团,都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桑吉加主要通过他们对这座城市多个经典街区、童年生活的碎片式记忆,以及现在的感受来谈这座城市,演绎在这座城中人的悲喜人生。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调查式的新闻故事,被植于舞蹈之中。
三面灰泥墙道具围起的舞台空间,墙可以随着直梯与滑轮上下前后滑动,随着灯光的变化,整个空间也变幻无穷,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城市森林”:夜晚的某个冷冷清清的广场、医院、红绿灯亮起的马路、和妈妈一起逛的时装店、人声喧哗的茶餐厅、某个视频录像室等。在医院的那个场景,医生手里晃动着温度计歇斯底里地号叫着,不停地朝女病人指着,朝人群指着,感觉就像是在晃动一把手枪,一不小心就朝人群扫过去。场景的不断变化隐喻了城市的重建、变迁、发展与蜕变的历史过程,人在这样的森林之中只有迷失。
在今天这样一个消费型时代,城市的变迁历史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主题,重要的是在这个主题之下的“借题发挥”,主要还是看这个载体之中舞者的气质,即舞姿。16位舞者穿插其中,身着烟花一样熏染的现代服装,预示着生命也如同烟花,在最璀璨的瞬间转冷成灰。上演的是一幕幕城市日常生活悲喜剧,疯狂、悲伤、失落、焦虑、狂喜、孤独……人类拥有的全部情绪,通过舞者细微的肢体语言,悉数释放在舞台上,舞蹈的动作并不放纵,极富张力,而又非常克制。
事实上,大多数舞蹈观众并不在意舞蹈讲述什么故事,即便是在福金的芭蕾时代,舞蹈也讲述不了什么深奥的故事,主要还是看舞蹈的“气质”。可以这么说,在现代舞蹈中,三流的舞蹈在讲故事,二流的舞蹈在讲身体运动技巧,一流的作品是在讲气质、情怀,探讨人类的终极问题。当然,舞蹈终其是通过身体运动来表达艺术的,绕过身体运动来谈舞蹈是空的,反之,如果仅仅只有舞蹈的运动技巧,而没有气质,整个舞蹈和玩杂技的没什么区别。在现代舞中,故事的存在主要是作为挖掘舞者人性而存在的。
桑吉加的舞蹈有一个特点就是动作非常快,充满了激情与力量,有时我觉得看他的舞蹈就像看李小龙功夫一样,非常过瘾。在早期,桑吉加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他不喜欢慢的舞蹈动作,也不喜欢冷冰冰的技术。而他自己,过去二三十年中作为舞者,各个流派的身体运动技巧几乎探索、尝试尽了。然而在《烟花·冷》中,你几乎看不到任何一个流派的舞蹈动作,完全是他自己的风格。开头的序曲有观众觉得像土耳其民族舞,也有人说是立陶宛民族舞风格,其实是桑吉加故意卖关子,序曲之后舞蹈风格突变,没有了任何民族舞风格。作为“亚洲第一完美舞者”,桑吉加本人长手长脚,他的舞蹈更像是各种几何体结构的组合。在《烟花·冷》中,无论是独舞、双人舞,还是群舞,你都可以看到舞者们的身体在台上呈现的几何结构,这种舞蹈技巧的难度非常高,且充满了力量感,凸显的是舞者的爆发力与张力。每位舞者都热血贲张,充满了激情。演出结束后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我喜欢上这场演出?抑或说,到底是什么让我喜欢上桑吉加的舞蹈风格?其实就是舞者在台上的力量与激情。
在电影《黑天鹅》中,具有完美舞蹈技巧的妮娜渴望在新一季的《天鹅湖》中出演黑天鹅,剧中导演托马斯觉得妮娜太乖乖女,便以邪恶的方式激发她身体里潜藏的激情。在托马斯看来,仅仅有完美的技巧而没有这种迸发的激情,饰演的黑天鹅将会是死的。桑吉加作品之所以与众不同,就是他充分挖掘了年轻舞者身上的潜能,凸显力量感,不把激情丢掉。
在《烟花·冷》中,桑吉加大量运用了人的声音,主要是粤语、英语,即便我们这些普通话观众也非常有代入感。如在开始的那幕,三位男女逛街时女舞者疯狂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哭泣声,几位女舞者围成圆圈时唱粤剧的柔美的声音,站在麦克风前演讲的男舞者的声音,朗诵诗歌的声音等等,这些声音从头至尾充斥着整场演出,非常戏剧化。但是你并不认为这是一场戏剧,你依然觉得它是一部充满舞蹈性动作的作品。在2013年《重置》那部作品中,桑吉加也大量运用了人的声音,这大概是他不想舞蹈演出看上去像一部哑剧。桑吉加追求的是艺术上的真实,在现代生活中,人是不可能不发出声音的。这也是他对传统舞蹈“无声”的一种颠覆,这些年他把舞蹈技巧的探索延伸到人的声音上,倾听身体,捕捉和感受身体的内在发出的共鸣,这便是桑吉加在“声音舞蹈”上的探索。
作为现代芭蕾舞蹈大师威廉·弗塞斯唯一的亚洲门徒,桑吉加很年轻的时候便被誉为天才舞者。他在12岁时离开远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家乡,到中央民族大学预科班学习舞蹈和汉语。6年后的一个偶然机遇接触到现代舞,自此,现代舞内在自由的风格令他疯狂。年轻时候的桑吉加作为舞者上台演出时,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毁灭性的视觉冲击力,他的代表作《火柴人》,那是令万千观众感动流泪的一部作品。这也许是我们一次次走进剧场的动力,感动我们的依然是舞蹈中的身体,像天堂一样干净的身体,像海浪一样富于激情的身体,而不是故事。正如叶芝诗的诗歌所言:“随音乐摇曳的身体啊,灼亮的眼神!我们怎能区分舞蹈与跳舞的人?”
摄影/Conrado Dy-Liacco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