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吴士 田可
早在邓树荣导演的《安提戈涅》首演之前,就已在多个戏剧公众号上造足了宣传势头,也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宣传海报上,六位女演员专注凝视的照片排成一排,下面写着这样两行字:“做我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是安提戈涅。”黑白两色的朴素海报,仿佛也提示着导演的舞台风格。
原剧作者索福克勒斯生活的时代,正值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神的地位在人民心中动摇,神谕不再是至高无上的一切。一方面,索福克勒斯仍相信神的正确性,同时,比起之前的诗人,他更加关注人的意志与行动力。于是就有了安提戈涅听从心中伦理的“天条”,执意埋葬了背叛城邦而战死的哥哥波吕涅克斯,国王克瑞翁则依照城邦律法,下令处死安提戈涅。与此同时,先知告诫克瑞翁,他的做法会触犯神灵而遭到报应,但刚愎自用的克瑞翁,直到看到自己的儿子与妻子相继为反抗他而死去,才心生悔悟。
被奉为经典的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拥有了太多的赞誉与阐释,选择这么一部作品来演出,已不能在剧情上创造更多的悬念,反而是在思想立足点、演员的表达方式、舞美等,都对导演提出了更严苛的要求。简约与质朴,是邓树荣所倡导的戏剧美学,他追随梅耶荷德与格洛托夫斯基的肢体哲学,同时借鉴东方的太极与瑜伽,确认身体在舞台上的本位,也有媒体称他为“简约剧场炼金术士”。
邓树荣版《安提戈涅》在未开场前,让观众席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红色灯光下,死亡的气息如一阵关不住的飓风,席卷人们的心。舞台依旧那么“贫穷”,那么“空”,损坏的砖头、堆砌的城墙、角落里半埋入沙堆的木椅,所有倾圮的布景,都暗示着无可挽回的流逝。
使用全女版表演,是这版《安提戈涅》最别出心裁之处。六位演员身着素色连衣裙先后走上舞台,分布在各个角落阅读一本厚厚的书籍。乍一看不明所以,按导演自己的阐述,该场景寓意“六个年轻女性在不知名的空间各自阅读希腊悲剧安提戈涅,一股神秘的力量把她们联结在一起”。静止过后,六位演员化身歌队,齐声诵读《安提戈涅》前传——《俄狄浦斯王》的故事,随即开始正式扮演角色。全女版的演出,着重安提戈涅的女性身份,也呼应了她坚忍勇敢,面对死亡无所畏惧的凛然品格。这样的立场,被六位演员的性别所强调,同时“安提戈涅”也为六位演员所共同承担。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单独的人,而成了具有独立思想的、敢于捍卫自身权利的所有灵魂高贵的人类代表。当代与几千年前的古希腊,通过这样的气质精神被联结到一起,现代的安提戈涅们,与神话时代的安提戈涅,遥遥相对。
显然,导演并不想创造一个可供移情的逼真的环境,而是用间离为观众提供自我判断的空间,或者如导演所言,用一种“近乎原始的真实性”,一种贯穿人类命运的真实情感来撞击观众的心灵。历史的发展总是有其循环往复之处,当代社会的光怪陆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语义下的神话,“做我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立的,任何时候,当我们无能为力去改变环境时,至少可以做到坚持初心,保持立场的童贞。
而另一方面,“全”也可能意味着“无”。《安提戈涅》的演出同时也是取消了性别的,女演员们时而组成歌队,叙述故事,时而进入角色,即刻扮演,演员是空的器皿,被流动的角色浇灌,拉开角色与演员的距离。但是,《安提戈涅》的演员们,并没有清晰划分叙述与扮演的界线,她们始终以同样的声调去演绎不同的角色,这样一来,表演的层次性被大大削弱,反而带来将表演转变成蹩脚的故事会的危险。
单调且扁平化的处理,同样也存在于演员的肢体表达和舞台布置中。首先,从演员不那么精准利索的动作能够看出,这一版《安提戈涅》的演员平时应该并没有接受足够的肢体训练,所以当一部戏要求她们具有高度的肌肉自控时,她们只能勉强维持,而无法像猎豹捕食般迅疾地掌握自己的身体;第二,演员大部分时间里以缓到近乎雕塑状来完成舞台调度,虽然有初步的程式化倾向,但表现方式浅显而单一,东方艺术中对于身体的丰富想象没能充分展现在舞台上。至于布景,尽管有斜插入沙土中的破旧椅子象征坟墓与王权的衰败;有摇摇欲坠垒起的书籍象征面对暴怒君主时先知的处境,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内涵丰富的设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总之,由于导演立意的模糊和演员传递的不到位,随着表演属性的淡化,整场演出更像是一次诗朗诵,戏剧节奏平坦拖沓,也不断消耗着观众的耐心。
应当承认,邓树荣导演的这次尝试是值得肯定的,在经典作品的当代阐释上,在许多自动放弃二度创作的中规中矩的平庸之作以外,全女版《安提戈涅》提供了一种新思路,我们仍然能从中看到导演思考的痕迹。只是,戏剧需要的是导演与演员的充分磨合,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会给戏剧呈现打折扣。我依然在期待着邓树荣导演的下一部作品,期待看到一场更具诗意的、耐人寻味的表演。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