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毕宇飞
有一句话我差不多说了十年了,没用,可见我是多么的人微言轻。人微而言轻的人往往痴迷于重复,好吧,我就再重复一遍—李小山是当代中国极为重要的一位作家。
接下来的问题是,李小山是谁?这句话还真不能乱问,如果你到美术界去打听李小山是谁,我估计问话的人会被看作白痴。在中国美术界,没有人不知道小山。
小山的专业是美术理论,闲下来的时候写小说。他写了几十年了。至今为止,他为我们提供了《木马史诗》、《作业》、《有光》和《箴言》四部长篇。每一部都掷地有声。不幸的是,前三部都默默无闻。这个李小山自己是有责任的。他过于自信,他自信他的酒香足以对抗漫长的酒巷,事实证明李小山是多么的缺少生活常识,就传播而言,美酒从来都不是劣酒的对手。说小山过于自信也许有点冤枉他了,他过于潇洒那是一定的。他的带着宜兴口音的口头禅是这样的:无所谓的,留给自己看看的。
在我看来这件事有点拧巴,就我与小山20多年的交往来看,小山不是一个圆润的人,相反,他热衷于批判,他的批判极具锋芒。他披荆斩棘,几近扫荡。潇洒与批判并不构成矛盾关系,但它们古怪而又奇妙地组合在小山这个人的身上,他极其偏执、极为潇洒。我还能说什么呢?小伙伴们早就惊呆了,小伙伴们早也习惯了。就这么个人。
作为一个出身于上世纪50年代的人,李小山的文学主食是俄罗斯文学,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喜爱是本能的。可以说,他的文学蛋白来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然而,维生素却来自卡夫卡。就是这样的蛋白质和维生素,造就了粗胳膊粗腿的李小山。不幸的是,没有几个人读过李小山,也没有几个人喜欢李小山。
2013年的11月,江苏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李小山的第四个长篇,《箴言》。江苏文艺出版社的眼光的确是独特的,他们知道李小山不可能给他们带来多少“码洋”,他们只是知道,江苏文艺出版社不可以错过李小山。
和《木马史诗》、《作业》、《有光》一样,《箴言》我也不是一口气读完的。读李小山是耗人的,你永远也不要指望这个慢腾腾的宜兴人会着迷于杏花春雨江南,不,那些都不是他的菜。他要崎岖,他要峥嵘,他的血液激荡,有奔腾和咆哮的迹象。在大部分人的眼里,我的文字是安宁的,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我只是喜欢把文字“处理成”那样,骨子里,我是一路货。莫言得了诺奖之后,誉之者趋之若鹜,我反而有点为他难过。其实,莫言不属于大众,他一直都是有争议的,为什么呢?很多人“吃不消”莫言的力量。我喜爱莫言恰恰正是在这个点上—有我十多年来的文字为证。我喜爱李小山的理由和喜爱莫言的理由其实是一样的。我偏爱血液的枭雄。
这是一个多么庸俗的时代,这是一个多么丑陋的时代,庸俗和丑陋体现在这一样的一个地方,那就是文化与大众对待激情的态度。不客气地说,我们的文化与我们的大众面对激情的态度是叶公好龙的,其实并不愿意接受。接受激情有苛刻的条件,那就是健康,那就是拥有与之相匹配的能量。我不认为李小山可以赢得大众,他太有力量了,“冲”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小山的潇洒无疑是装出来的,他了解他自己,他不是写给他“自己看看的”,他只是不能不写。写了无人喝彩固然痛苦,但不写更痛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箴言》动手之前,我和小山有过一次彻夜的长谈,那一天我创造了一个纪录,一个人喝光了几乎一整瓶的威斯忌。我居然没醉,还走回家了。一路上我对着夜空朗诵了好几首诗,感觉棒极了。但是,我模模糊糊地记得给小山提了一个建议:如果你执意要“放”自己,你的小说就不要有那么多的“变形”;如果你执意要“变形”,你在情绪上就要“收”一点。我想我还是喝多了,为了更方便于“接受”,我希望小山改变他自己。谢天谢地,小山并没有听我酒后的“真言”,他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他的《箴言》:一部激情澎湃的变形记。
我想我该说一说《箴言》的内部了。这是一部关于“老虎”的小说。我想我们都不会忘记,就在若干年前,中国大地上出现过一个人,他叫“周老虎”,他有一张关于“老虎”的照片。照片一出,举国哗然。那是一部荒诞剧,荒诞的核心就在于,它是中国的现实。
围绕着“老虎”的荒诞和现实推动了李小山。老虎属于自然,老虎的相片却来自城市,所以,《箴言》不是一部关于“老虎”的小说,而是一部关于乡村与城市的小说,一部关于自然与现代科技的小说,一部关于日常与体制的小说,一部关于谎言的小说,一部关于传媒的小说,一部关于复制的小说,一部关于利欲的小说,一部关于失踪的小说,一部关于寻人的小说,一部关于假可以成真的小说,一部关于真可以成假的小说。简言之,一部关于荒诞的小说。说到底,它依然是一部关于老虎的小说,一只来自今日中国的老虎,它似有若无,时隐时现,它正对着我们,虎视眈眈。这只老虎是真的,科技再进步,也不能为我们还原它狰狞的面目。
如果我们跳出《箴言》,我想说,“周老虎事件”其实是一个悖谬—它是“政治正确”的,环保嘛,环境改善了嘛,老虎又回来了嘛,事实上,“科技”为这样的“政治正确”助了一臂之力,没有科技,这个闹剧就不会存在,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政治正确”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们终于知道了,在“正确”与“错误”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伦理悬置,那就是“真”与“假”。结果,证“假”的,依然是科技的儿子,互联网。在这里,公众的舆论或传媒形成了第二个悖谬:一方面,舆论参与了造假,舆论也参与了求真。
回到《箴言》。作为小说的李小山最为可贵的地方就在于,他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中国的现实,那就是荒诞性。这就要说到《箴言》的修辞问题了:为什么李小山的小说永远是亦真亦幻的?为什么李小山的小说总是边写实、边幻象的?根子就在这里。这就是李小山为什么在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外、一样推崇卡夫卡的美学动机。其实,李小山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并没有站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里去,也没有站到卡夫卡那里去,而是站到马尔克斯那里去了。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