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于白山松水吉林大地的小说家郝炜逝世一周年了。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作家。时间将会证明,他的小说和散文,绝非可以速朽的文字,不会随风而逝。而且,他的一生,包括他的逝去,都充满了偶然性、戏剧性、传奇性,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就是三次大起大落,三次一鸣惊人,堪称典型,其间成败得失,颇可回味。
一
2009年《人民文学》第2期,发表了郝炜两个短篇小说《卖果》和《盘鹰》。他特别高兴,电话约我到饭店一聚。他说,李敬泽半夜编完稿子给我来的短信我都不舍得删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那可是《人民文学》啊,他当然值得高兴!
我奇怪的是他怎么会对果农和放风筝这么熟悉?郝炜讲了他逛早市看见一对父子在卖果,两代人的不同表现让他挺好奇,就唠出了许多事情,他还买了一堆人家的苹果表示感谢。郝炜喜欢看热闹,晨练的时候他常和放风筝的唠,问这问那。当街遇上吵架打仗的,他也看个究竟。小市场,遇见农妇野老摆摊的,面前一堆树跟石头稀奇古怪的玩意,他就走不动了,一定要蹲在那儿,这摸摸那看看,把你甩在一边。
葆有一颗童心,才会产生好奇心,有好奇心才会发现新东西,发现美,迸发创造力。
那天,四个人喝掉一瓶白酒,20瓶啤酒。无疑,郝炜喝得最多。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郝炜第三次复出文坛,而且又是一炮打响。
二
我对人们的阅读问题有着天然的敏感。我发现郝炜是很喜欢读书的,他也很会读书。有他的读书随笔为证,如《阅读萧红》。再比如《葡萄架下的阅读》是谈他读高尔基的《童年》的,他写道:“没读几章就能感受到高尔基的笔力,张弛有致的描写,众多人物不断出场,从容不迫,那些大人孩子就那么跑出来了”。他写得太好了!简直把阅读《童年》开头那种感觉给写活了!接着他还联系到自己写众多人物时的困窘。
我感受最深的是把自己喜欢的藏书推荐给他的时候,比如契诃夫的中篇小说《草原》,高尔基早期的流浪汉小说,毛姆的《佛罗伦斯的月光》,郝炜都是很快读完,而且像儿童那样从心里发出天真的惊叹,这才叫天才,他们那么年轻就写出这样的小说!
三
《卖果》给郝炜带来一片赞扬声,这是他小说创作的又一个兴旺期,之前之后他在十几家文学刊物发表了一批中短篇小说。但他心里一直有个问题纠结着。他说自己不会编故事,为此他感到苦恼。
这个问题,我却一直不以为然。编故事,现在被许多人说的很玄乎,实质是偏狭。你看,日常生活中,夫妻间父子间同事间婆媳间上下级间,那些不起眼的小破事,小细节,人物之间微不足道的心灵生活的差异,心理空间微乎其微芥豆之微的一点点小矛盾,小纠结,在小说家郝炜的笔下都变得津津有味,活色生香,兴味盎然,甚至一波数折,波澜迭起,让你喟然长叹,让你若有所思,让你欲罢不能,还需要编什么故事呢?我说,你的小说从一连串细节和人物的心理张力推动了故事情节,你写出了自己的风格,这就是能耐!郝炜的《卖果》《老人和鱼》《到对面去》《锻炼》《看杨子荣去》《买车》等等都是这样的精品。
四
郝炜突然写起散文来。一篇篇发表在他的博客上。不久,《酿葡萄酒的心情》出版了,我很喜欢郝炜这本“轻散文”,写了一篇热情的书评《诗意的栖居很遥远吗?》发表在《中华读书报》“家园”副刊上。也就是这一年,中国作协在京召开了郝炜“轻散文”研讨会。过了两年,2013年9月他的第二本散文集《半梦半醒之间》也出版了,也叫“轻散文”。我又写了一篇书评《在生活细节里徜徉》,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上。这两部散文集,和郝炜的小说相映成趣,都紧贴当下生活,反映了后工业时代,急剧转型时期,人们心灵的焦虑和生活的微妙变化,描写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种种关系。其中有些篇章例如《逃向空中的丝瓜》《老派人物》《固执的甲虫》,还有《秋天,摘葡萄的时候》《擦鞋女人》《杀瓜》《细微的生活》《手风琴和老人》《雪后晴空》等等,细致入微,以小博大,让你品咂、赞叹、惊异,让你回忆、遐想、思虑,大有曲径通幽、美不胜收之慨。
五
郝炜创作后期,四年时间完成了三部长篇小说。他下功最大、用力最勤的长篇是《雪崩》,在他去世时刚刚写完。那时我看到的是他另外两部长篇,《匿名》和《过着别人的生活》。
《匿名》是反映文革和改革开放后又一度出现怀念文革甚至或隐或显为文革翻案逆流的长篇小说。历史已经证明,这是一个重大而敏感的话题。仅就这个主题,也能见出小说家郝炜的担当精神。有感于此,我撰写了书评《我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我觉得,顾城的经典诗作《一代人》可以看做是对郝炜这部小说基本精神内涵最为准确的诠释和概括。这部小说运用了复式结构的手法,以多重视角进行了时空交错的叙事,在历史和现实中穿梭,集中笔力聚焦和揭示了“寻找光明”这样一个复杂的内涵和主题。小说最有艺术亮彩的地方是对文革之残酷毁灭人性的描写,那都是从孩子的眼光和心理,用六个故事表现出来的。孩子们的天真烂熳稚气与时代的阴骘险恶狂暴形成强烈的反差,笔调温暖而又力透纸背。郝炜坦言这是“一次文体和文本结构实验的产物”,但小说对历史与现实的警示意义是不可低估的。此书2014年荣获吉林省长白山文艺奖。
《过着别人的生活》是一部具有寓言性质的现实主义小说。反映的是文革刚刚结束,乍暖还寒的“解冻”时期和改革开放初期那一特殊的急剧转型年代的生活,小说直面复杂的现实和历史真实。在郝炜的笔下,社会思想意识呈现出从蒙昧到解冻到启蒙的细微的过程。这个书名——被迫地或者主动地抑或群体无意识习惯性地过着别人的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六
最近我才认真读他一篇回忆录《我的小说之旅》。我发现,我对他了解太少了!我们相交才5年时光,这5年是他第三次返回文坛,也是郝炜老弟最后一个创作高峰期。而在此之前,他还有两次大起大落,两次爆发创作的闪光哩!
从1975年他中学毕业下乡去集体户时写的第一首诗算起,到1982年她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当中学教师的时候,这七年时间,他在《诗刊》《人民日报》《长春》等四十多家发表诗歌作品,出版了两本诗集《季节之旅》、《雨季的相思》,那时他是个青年诗人。
1983年,一个意外机会,他忽然喜欢上了小说——根据一个老师的亲身经历写出了他第一篇小说《淡淡的回忆》,发在《萌芽》月刊上。一直到1985年,这三年,他一发不可收,在《北京文学》等省内外刊物发表了许多小说,显示了他的小说写作才华。这十年,他从诗歌转向小说,是郝炜第一个创作期,是他小说创作的发轫期。
1985年,不安定的年轻郝炜决心改变生活。他成了跑城建的记者,拿着大哥大,混迹于倒腾建材的人们中间,搞“对缝”,证实自己也有赚钱的本领。这一晃——就是十年,他离开了文学。
1996年,郝炜说对他这是个重要转折,他生病了。住院,无聊透顶,扑克麻将玩腻了,抓几本杂志看。《作家》杂志上一个中篇小说吸引了他,原来是他连云港的朋友写的,他不服劲了,再加上作家杨咏鸣和王家男不断地刺激,想到自己最初的理想,觉得是时候了!就突然发疯地写起来,他住院三个月,一连气写出两个中篇,十多个短篇,都寄给了他最喜欢的杂志,从《作家》《上海文学》到《人民文学》都有了不俗的反响。《公司简介》《瓷器的声音》,都是此间发表的精品。1998年省作协召开了“郝炜小说研讨会”,著名评论家施建军称“郝炜现象”,许多选刊纷纷转载他的小说,他先后出版了小说集《感情危机》《老人和鱼》,省市大小文学奖项也纷纷而来。总之,从1996年到2001年这五年多是郝炜第二个文学创作期,出现了他第一个小说写作的高峰,开始确立了他小说家的声誉。客观说,这也是他十年闯荡积累的收获吧?
可是,2001年,他那家报社换了领导,很器重他,让他当了广告部主任。郝炜是个恨活的人,压力很大,每天不到三点就爬起来,趴在床上按计算器,琢磨着当天的收入。报社收入史无前例了,他的写作可就完全停止了。
2008年,一个省里的创作会议和活动——“吉林省骨干作家高级研讨班”,突然拯救了他。2009年初,发表了短篇小说《卖果》,他又一次一鸣惊人。《上海文学》转载《卖果》并配发了洪治纲的评论。这次回归文学,他曾对我说:“都五十多岁了,快退休了,文学才是我一辈子的爱好,这回不能改了,我要一直写下去。”他确实是这样做的,直到2014年春天他突然离世。近七年时间,是他第三次复出文坛,郝炜的创作出现了第二个高峰期。从作品的数量、质量和影响来看,可以说最后这七年,是他创作的黄金期。
2014年2月24日晚间,郝炜突然来电话说《过着别人的生活》上网了,听说卖的还可以。《雪崩》到今天修改完了,就等审定出版了。他又酝酿一个长篇小说,是关于过去关东大地和长白山松花江的,过几天就开笔;他刚编好了一部小小说选,题目就用《到对面去》。我甚是惊异,说这个马年,你可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这个电话打了40多分钟。
谁能想到,这是最后的电话呢。终其一生,郝炜执着于白山松水吉林大地,不但在省内在国内也是可以列入独具艺术风格的优秀小说家的。只可惜,他走得太早了!他才58岁。一年过去了,就好像他还在身边。
(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