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对2008年、2011年的打工诗歌做过统计,发现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故乡、眼泪、疼痛、畏惧和爱,这个结果实际上指认了一个事实,草根诗歌基本不去触碰过于隔膜的抽象、绝对之“在”,而多肇始于创作主体的切身感受和原初经验,浓缩着乡土中国都市化进程中底层生命的身份困惑和精神颤动,是从诗人的日常生活乃至灵魂深处直接生长出来的,所以常情真意切,元气淋漓。如老井的《廉租房》乃煤矿工人困窘生存状态与内心焦虑的自我表述,上涨的房价令“女友美丽的脸在一夜间变成荒原”,“父母湿润的笑容里/掺上水银和黄连”,怪诞绝望的念头直抵矿工灵魂疼痛的真相,酸楚和艰辛更不待言。田暖的《父亲的井》则在测试着乡愁的深度,虔诚与希望交织的心理波动被写得质感鲜活,那种生动、逼真、细致的描绘与恢复本身,就昭示出诗人对故乡的无限挚爱。张二棍的《此时》对人生究竟的探询有思之意味,入敛师、钟表匠、医生、哑巴和“我”所有人的“修改”努力,都徒劳又无意义,因为他们在“修改”世界的同时也被世界“修改”着,在神的手中,人不过是“布偶”而已。诗人的揭示虽透着彻骨的悲凉,却也接近了生命的部分本质,作者如果没有在苦难、无奈和绝望之“海”中浸泡过,绝对写不出如此宿命的诗句。草根诗歌来自一个个独立的“小人物”,但它们拼贴、聚合在一处,通向了人类深层的共性情感和经验,折射着一个“大时代”的精神面影。诗的现场感、生命的痛楚与酸涩,会让读者在阅读中被猝不及防地击中,生出缕缕紧张、悲悯与疼痛,无疑也拉近了诗和现实的关系。
草根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可谓一种不化妆的诗歌。虽然它不绝对地排斥意象、象征等现代技巧,但它们仍在直接抒情的整体笼罩之下。认为生活远比诗歌重要的草根诗人们,一般不拐弯抹角、矫揉造作,有时甚至舍弃了形容词与修饰语的枝蔓,只剩下灵魂内涵的树干,本色质朴却又强悍地直指人心。如郭金牛的《纸上还乡》对打工者生活、心理面貌的复现,无任何修辞包装,思绪、语汇急骤相间的跳跃,笔直前冲的情绪取向裹挟的震撼力,令人无法回避。梁书正的《无非》更启用了直指式的句子结构,“无非是拖儿带女,背井离乡/无非是带上年迈的老爸,跟我漂泊/无非把一张火车票,当绝命书……”11个“无非”同结尾“还有什么要紧”的重复搭配,造成一种飞流直下的情绪动势,把抒情主人公身处困境却从容面对、以退为进的坚韧内心传达得遒劲有力。
对凌空蹈虚抒情路线的规避和对日常生活情境与经验的俯就,使草根诗歌比一般诗歌更关注对话、细节、事件、过程、场景等因素,与直接抒情并举,将叙述作为建立、改变诗和世界关系的基本手段,酿就了一种叙事诗学。如陈亮的《春天里》对父亲的肯认,就是通过一系列细节、片段、画面的串联完成的,诗歌触摸到了乡土、农人的体温、气息和无可抗拒的悲凉命运旋律。草根诗歌向叙事性文学的技巧扩张,因为有情绪压着阵脚,仍是诗性叙事,它既使文本空间里人间烟火气十足,也缓解了诗歌文体的内部压力,提高了诗人处理复杂事物的表现能力。
诗歌的读者看厌了那些不痛不痒、不瘟不火的作品,草根诗歌来自生活、生命的原生情感经验和质朴强烈的表达状态,使其在诗坛产生了广泛影响,让“好诗在民间”不再仅仅是一种虚妄的口号。同时,草根诗歌引发出人们的一系列思考:好诗的标准到底是什么?精致圆熟但无冲击力的诗和虽有缺陷却生气四溢的诗哪个更值得褒扬?诗歌写作是否还需要学养的支撑?
然而,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必须引起注意。大多数草根诗人还是沉默的存在,被认可的草根诗人也面临着需要警惕的隐蔽的陷阱。草根诗歌为底层立言,为天地写心,但一些作品尚停留在直面现实、叙述苦难的“断指”阶段,缺乏一种必要的超越意识,没有接通更为博大、智慧的精神情怀,上升到现实审美的层次。此外,在草根诗歌中误把真情实感流露当做最高旨归、将诗降格为无难度写作的倾向非常严重,很多诗人手法单调滞后,泥实有余,灵动不足,不但满足不了当下繁复、微妙灵魂世界传达的需要,也耐不住咀嚼,艺术水准亟需提升。成熟的诗人要和审美对象若即若离,既能做匍匐于对象土地上的“兽”,更该做栖息于对象土地又能超越土地、盘翔于天空的“鹰”。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