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在参加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奖评选时,读了大量作品。当时有个感觉,即那种写自家孩子的纪实性作品,好像越来越多了。其中有一些后来得奖了,如单瑛琪的《小嘎豆有十万个鬼点子》;有的进入了初评,如傅天琳等的《斑斑加油》、董宏猷的《一年级的小豆包》、黄宇的《第一有什么了不起》等。没能入围的同类作品,在这次评选中,我自己至少读到近十种(说心里话,有的其实质量并不下于获奖者,如朱自强、左伟的《属鼠蓝和属鼠灰》)。我想,已出版而未送评的,以及不在这次评选范围的前几年出的同类作品,一定更多。
平心而论,这都是很不错的作品,因为都是从生活里来的,作者又都能写,笔锋充满感情,读来童趣满满。可我又有些不满足,因为不管怎么说,它们都还有一种素材的痕迹。
细细回想一下,这类创作的始作俑者,也许是梅子涵的《女儿的故事》(写于九十年代中期,曾获中国作协第四届优秀儿童文学奖)。而在梅作之前其实还有蓝本,那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任大霖先生的散文名篇《我的朋友容容》。但任作是单篇散文,梅作是整本的书,这就有很大不同。上面提到的那些作品都是整本的或系列的(常常一出就是四五本),这就说明,后起者多是学梅而非学任的。
当初这样的作品出现,自有其创造性和积极的意义。任大霖的《我的朋友容容》创作于1961年,那是文学空气十分沉闷的时期,前一年刚刚有过全国性的对陈伯吹“童心论”的批判;茅盾先生在这一年写出了著名的长论《六〇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提出了“政治挂了帅,艺术脱了班,故事公式化,人物概念化,文字干巴巴”的总体批评。茅盾的文章发表于1961年第8期《上海文学》,任大霖的散文发表于同年11期《上海文学》,显见的是借了茅盾的批评的东风,体现了一种艺术上的拨乱反正。在这样一种到处是标语口号式的伪儿童文学的环境中,这篇以自己侄女童稚生活为原型的作品,清雅脱俗,令人耳目一新。这种真实的童趣和生活气息在那时真是久违了。而梅子涵的《女儿的故事》发表时,那些成熟的儿童文学作家们在八十年代爆发出的创作力已有衰微的趋势,为弥补此不足,也为体现文学的创新性,不少作家评论家正热衷于“实验小说”,作品越写越怪,有很多是儿童和成人都难以读懂的,这时梅作就给人以焕然一新之感,让人觉得文学又回到了儿童生活本身,作品重又变得好看了。而近几年这类作品走红,我以为和2006年前后市场上到处都是“马小跳”一类商业童书,浅薄搞笑成风,陈陈相应,千部一腔,让人看得生厌,于是,“谢天谢地”、“许多多”等真实生动的孩子形象涌入书界,再次让人耳目一新。也就是,当创作陷入怪圏,出版转入魔道时,这些写真人真事的童书总能夺人眼目,显示出自己的魅力。因为这时,所谓创作真的还不如“生活”更美!
可是我对这样的作品终究有一丝不满,尤其当它不是如当年任大霖所写的只是一个单篇,而成为一整本书,甚至是一个系列,甚至大量作家每年都在埋头写这样的系列,我就更有骨鲠在喉之感。因为创作之不同于素材,文学之不同于生活,其根本点,即在于:艺术美的“密度”应远远高于生活美(中国美院的章祖安教授有名言曰:“艺术美在于它单位面积产值必定高于生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试将上述的这些书中的某一章拆析一下,就会发现,它们的“密度”往往是不高的,一件小事有时会写上好几页,它们毕竟还未经过严格的提炼和重铸。
这里我想到了一个作家,她写的书也以自家孩子为模特儿,也是一个个系列,但它们总能成为真正的创作而不再是素材,它们的“密度”相当高!我指的是郑春华。她的“马鸣加”系列现已获得读者和书界的公认,她的新作“奇妙学校”系列同样达到了这一高水准。我想举后者中那本《光头校长》为例。在总共六七千字的篇幅中,她写了一个双语小学的德籍校长,每天在校园里走来走去,那双如猩猩般长毛的特大的手老是插在裤子袋里,要是有谁违规了他就伸出手来抓人。这一开头让人好奇,充满悬念。更奇的是校园里贴出的十条规定,这是针对低年级生的,其中有:不能在下楼的时候推前面的同学;不能光着脚在走廓里跑;不能在别人奔跑的时候用脚绊人;不能用脚踩坏别人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东西;不能在老师上课时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不能把两个呼啦圈套在一个人身上然后两个人往两边使劲拉……这规定都那么具体而又有趣,读来忍俊不禁。然后小主角就犯规了,让校长毛茸茸的手抓住了,他一犯再犯,从警告、扣分到罚他留校,由校长陪他睡在校长室里。这样的生活真是太传奇了。但我以为,写得最好的还不是“奇”的部分,恰恰倒是“不奇”的部分,试分析下扣分:他们学校在午饭后有三十分钟属于各人自己的黄金时间,可以踢球、攀爬、抓蚯蚓、和人聊天、看书、上网……这是大家最钟爱也最兴奋的时刻,而表现不好就要扣去这时间,有个小孩因为不完成作业又上课吵架,被扣得只剩了五分钟,他饭后只能呆在教室里看别人自由地玩,到了12点55分,才奋力冲出教室,想踢球,球场太远;想玩呼啦圏,早已被人拿光了;他转身奔向攀爬架,刚抬脚,上课铃响了,他哇地大哭起来,哭着跑回教室。这里有多么浓郁的儿童心理的内涵!后来小主角不再违规了,他也害怕真的被罚和校长同住一个星期,这天他受到了老师奖励,忽然很想去告诉一下校长,不料在这时不意绊倒了同学,校长一把抓住了他,他有口说不清,干脆什么也不说了,从来倔犟的他第一次悲愤地痛哭起来……这个故事中还有许多曲折,而到最后,他在英语创意作业上画了校长和那两只长毛的手,用英语写上“我喜欢他”,再画一个箭头,指向校长的光头。——看得出,这是一篇经过精心构思的真正的小说,这里有多少曲折和跌宕,又有多少心理的和情感的起伏;它动用了多少有趣而独到的素材,凭这些素材,写一本七八万字的小长篇,实在是不成问题的。
我想,只要稍作对比,我们就能发现素材与创作,生活与文学之不同。所以故,审美含量的“密度”,不能不引起我们创作者的充分关注。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