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散文这一概念在众多文学史里似乎并无提起，但坊间应用颇多，特别是游记这一体裁被许多相信便条也是散文、旅游景点介绍就是游记的低端写作者弄坏了名声、许多文学期刊公开发表声明说游记勿投之后，地理散文的提法就多了起来，似乎是为了重提这一源远流长的散文品种写作的难度，重塑这一品种写作的尊严。——所谓地理散文，顾名思义就是以山河胜迹为载体的散文。追本溯源，据我并不专业的考察，地理散文这一品类其实由来已久，郦道元的《水经注》、王勃的《滕王阁序》、柳宗元的 《永州八记》、杜牧的《阿房宫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苏轼的《石钟山记》、姚鼎的《登泰山记》、徐霞客的 《徐霞客游记》……是这一散文的历史源头标志性篇什。这些以江山地理为载体的文字里透露出的古代知识分子的历史担当、文化立场、人格修为和审美趣味，构成这一类散文的传统。而万里江山，也因这些文字有了别样的风骨，久远的文化魅力。这一传统之下自古以来追随者浩浩荡荡，二十世纪末一个叫余秋雨的上海人写了一本《文化苦旅》，让无数人趋之若鹜，是这一类散文的一次滥觞。它融景点导游词、历史知识读本、消遣小说、教授论文、传统美文等多种元素为有机一体，也让散文这种并不受重视的文体获得了整个时代的一次回眸。到了今日，《中国国家地理》《华夏地理》等地理杂志和报纸地理栏目从市场考虑采取的地理主题写作散文化风格，也对地理散文的繁荣产生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江西散文作家邓涛近日出版的散文集《山河扣问》（江西美术出版社2013年6月第一版）就是地理散文这一根悠长的藤上结出的一枚果子。在这本16开的、344页厚的版式豪华的文集里，邓涛仿佛一名穿着铁鞋踏遍天涯的旅者。他或“站在绍兴的一座桥上”，或看在“清凉的雨投怀在一个叫兰州的地方”。他的旅迹也有着与这文集的版式一样的豪华：荆州、神农架、婺源、新疆吐鲁番、澳门、长城、海南、凤凰古城、山西平遥、烟花扬州、云南大理、浙江富春江、呼伦贝尔、武当山、安徽宏村、泰山、南京、黄山、河北承德、湖南岳麓、满洲里、九寨沟、西安、香港、成都武侯祠、乌镇、青海、上海、赣州、景德镇、韶山冲、青岛……真可谓目接八荒，神游四海。在文集里，邓涛远不是一个简单的游山玩水的观光者。他每到一处，必清点历史，普查文化，让自己迅速进入历史的语境中。在他眼里，那现代楼宇间的烟尘，其实是古代某场战争尚未散尽的烽烟，那水乡的乌篷船尾的水韵，说不定就是某首唐诗宋词的韵脚，那西部的某座山包，或许就是成吉思汗策马扬鞭的地方，那鸟声中醒来的、风烛老者晨练的岳麓山，其实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神坛，缓缓流淌的富春江，著名隐者严子陵垂钓的身姿依稀隐现……在他一一次打马北往南归的途中，在一个个陷入异乡的睡眠里，他是否会偶尔梦见他的精神先师柳宗元或徐霞客，恍惚间把自己下榻的宾馆当作某一条古驿道旁时光斑驳的一方客栈？
信马由缰的旅者邓涛风尘仆仆地走在万里江山的朝霞中斜阳里。这个习惯穿着现代休闲男装、指间爱夹着一根烟卷喜欢装帅摆酷的率性男子，其实有一颗透着古代墨香的线装的心。他用脚步装订山河，用夕阳下的影子丈量历史。他渴望通过涉入山川胜迹来获得历史的解码能力，通过行走来验证文明的深度与广度。他扣问山河，聆听时间的回声。他拍遍栏杆，企图把老去的时光唤醒。他的文字、时间的经度和空间的维度交错，依在的地理与远去的时间遥相呼应，故国不老，山水有情，他的地理散文，因此有了文化的芬芳，散发出古董包浆般的光泽，透着沉淀多年的老酒的酩酊气息。
但我以为邓涛的地理散文集《山河扣问》 最有意味的地方，在于这是一本诗人的地理札记。本书中邓涛对每一个江山胜迹的文化历史，似乎并没有剥茧抽丝的兴趣，也无心扮演一个专业的历史考古者一本正经地设问求证，他没有展开打破铁锅问到底的追踪捕捉，对历史细节也没有用放大镜刻意放大进行深入阐述。他不凝视，而是如君王般逡巡。他不鞭辟入里，而是万里云山齐到眼，铁马金戈入梦来。他不像考古学家那样扎根蹲守，而是诗人一般且行且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这本地理散文中，邓涛采用的是发散思维，是中国画中的写意法（而不是工笔画法），这是邓氏地理散文与别人区别的地方。熟悉邓涛的人都知道，邓涛其实是个诗人，他有过较长的诗歌写作史，自印过几本或厚或薄的诗集。在这本散文集里，诗歌的因子依然在每一个角落隐现，他大量采用诗歌的表达方式，跳跃行文，每一篇文本都充满了浓郁的甚至蛮不讲理的抒情气息，而文中的那位风尘仆仆的旅者，除了是柳宗元徐霞客的文化后裔，还应该是携小奴骑驴相随、背一破锦囊出行、每得诗句即写投囊中的煞有介事的诗人李贺的文化随从，是“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杜牧的隔世门生。邓涛的这本《山河扣问》，因此有了相对强大的诗性，有了诗人的感悟和情绪，洋溢着诗的审美。他对山河的扣问，其实就是诗人以梦为马的一次次探访。他的文集中大量对诗词的引用，不过是一个来自诗国的人随口说出了几句乡音，或是技痒的诗人情不自禁的一次次才艺展示。
（实习编辑：王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