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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访谈录

2013-12-20 14:10:37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莫言

   

  大家上午好!

  主持人:各位网友大家好,今天我们请到著名作家莫言老师,网友们熟悉莫言的老师的作品已经很久了,从八十年代初开始,创作《红高粱家族》,《十三步》、《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中篇小说《透明的红罗卜》、《爆炸》等等,很多网友读过莫言老师的作品。请莫言老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

  莫言:各位网友大家好,我在网上聊天是第一次,跟我心目中想象的网络聊天大不一样。

  我是1955年生,出生在山东一个很荒凉的农村,家里人口很多。我曾经说过,在五六十年代,物质生活很贫困的情况下,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像小狗、小猫一样长大。我上小学的时候正好碰上文化大革命,我不是一个安分的孩子,在学校跟人家造反,农村学校教室里没有玻璃,我们当时上房拆瓦,房顶上所谓的封建的雕刻全部拆光。文化大革命没结束,我就辍学回家劳动,我正式学历是小学五年级。然后在农村进行十几年的劳动,刚开始辍学的时候,也就12岁左右的孩子,连半劳力都算不上,只能是牵着牛、羊到荒地里放牧。当时我的很多同学继续在学校读书,当我牵牛、羊从窗前路过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农村孩子渴望上学的情感。

  到1976年,我参加人民解放军,对我个人生活是一个重大的转折。当兵、参军对农村青年来说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是许多农村青年的梦寐以求的事情。当了兵就可以离开农村,起码在部队可以发军装,吃的很好,穿的很暖,如果在军队表现好,还有可能被推荐上大学,如果表现的更好,可以当军官,可以彻底和农村摆脱关系,即便转业以后,也要安排你的工作。当兵来讲对我个人生活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然后在部队呆了几年,慢慢开始学习写作。开始也是偷偷摸摸地写,如果在部队写作的话,领导开明还好,领导不开明认为你不务正业,心里有很多的想法。

  1984年考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在军艺学习了两年,88年到北京师范大学,后来走上专业创作的道路。截至到现在为止,我的创作时间已经延续了将近二十年,写的作品大概也有长篇九部、中篇24部、短篇大概七八十篇。我看网上有的文章已经把我看作是一棵老树,对我新近写出的作品他们认为是老树长新芽。我认为对48岁来作家来讲,还不算老朽,在十几岁的少年心目中,48岁的作家已经是老朽,今后我想这棵老树能不能继续发新芽,离不开网友的鼓励和支持,也许我还能够再写出有一点青春朝气的东西。

  我的情况基本这样,如果熟悉我的人,我刚才讲的都是废话,不熟悉的人我刚才讲的可以勾勒出我的基本面貌。

  主持人:你到聊天室之前,我们已经在网上收集到大量关于你的言论。比如有一位网友说,他认为你是一个大作家,多年来始终能够发挥出正常的水平,还有一些网友说你用“屎尿横飞”的语言勾勒出社会的变革的画面,还有一位网友,刚刚在聊天室里面,他觉得你有一点血色情节,你能不能针对网友们这些说法谈一谈你的看法。

  莫言:首先我不是一个大作家,我在二十年的创作历程里面,也有很多事情,有一些小说,我认为也是不及格的。但是我觉得作家有两种,有一种作家确实是轻易不出手,一辈子写很少作品,肯定是精雕细琢了,在手里打磨,他认为比较完美才拿出来,有一种作家属于激情性的作家,一旦创作欲望来了以后,就收不住自己,写完以后就发表,这样的作家创作量一般比较大。这里面有很好的东西,也有一些质量差一点的东西,我是属于后一种作家,我的作品量比较多,跟我同时代的作家里面,我的小说数量是比较多的。

  再一个涉及到我语言风格的问题,刚才网友讲我的文字是“屎尿横流”,他这个说法不能代表我的全部作品。在我早期的某些作品里面,确实出现过这种屎尿横流的场面,作为一个真实生活、一个敢于直面现实的作家,难免作品出现屎尿横流的场面,这是他生活本来面貌,只有这样写,才能真实反映我们这个世界,如果不这样写,你就要掩盖它,就要说假话,屎尿横流都是我对现实的一种态度,也是我对人生的一种态度,我不想说假话,我想把我所想到、我所看到的全部在小说里反映出来。

  网友:我从你小说里面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故乡,你曾说你的家乡是一个制造英雄和王八蛋的地方,你能不能谈谈家乡对你创作的影响?

  莫言:关于故乡是我谈的最多的问题,也是我谈的最浮浅的问题。我想作家与故乡的关系——古今中外的所有作家都无法回避开这个问题,一旦谈到他的创作,要读他的书,要对这个作家进行一个深层的了解,就无法离开他的故乡对他的影响。至于我的家乡,山东高密东北乡,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确实有高密县,我的小说里的高密东北乡和现实差距非常大。有很多我的读者看到我的小说以后,真的买了一张火车票,真的寻找那片高粱地,寻找那片我小说里所描写的地形、地貌,去了以后,真的是大失所望。实际我觉得我不是骗了他们,而是他们把小说当成了真实。我小说的高密东北乡已经是文学的概念,是建立在真实的高密东北乡基础之上,它已经大大扩展了,它实际是虚构的东西,这就像美国的作家伏克纳,他也有一个虚构的故乡,包括中国很多作家也有虚构的故乡。

  关于高密东北乡,出英雄好汉和王八蛋的地方,这是我《红高粱》里面的原话,也就是说对我这样的一个作家来讲,谈到故乡,已经不像我们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些老作家一样,满口都是歌颂之词,一谈到故乡就谈到热泪,就一片赞歌。我认为故乡对我来讲,它确实让我爱的非常深,也恨的非常深,是让人爱恨交加的地方。我对故乡的感情跟我对土地的感情是完全一致的,土地养育了我们、承载了我们,是我们的立身之本,立命之本,同时土地也耗干了我们世世代代祖先们的血汗,我们从有了劳动能力开始,就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直到我们变成一个老的不能动的人为止,土地对我的回报有时候很慷慨,有时候相当吝啬,有时候给我们提供粮食让我们生存,有时候劳动一年我们颗粒无收。一旦谈到故乡,谈到土地,我这种感情非常复杂,正因为这样,我才能产生文学,如果我对土地没有半点抱怨,这个文学是不真实的,是虚假的,如果我对故乡完全恨没有爱在里面,也是不真实的,爱的越深,恨的越切,反过来也一样。

  主持人:这就是你要对故乡表达的态度吗?

  莫言:是的,我一直站在爱恨交加的立场上,包括抽象的故乡和具体的故乡都是这样。

  网友:你创作的小说灵感来源是什么?

  莫言:刚才我们谈到故乡可以算作是我一个最大的来源,因为我很多的人物、很多的故事都是从故乡生发出来的,这个故乡是一个开放的概念。一个作家不可能永远写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事,那些事会很快耗干,像我们移植一棵树,树上的一块老土的养分很快就会被耗干,如果要想继续成长,这些养分是远远不够的,一棵树要成长,必须要扎到新的土壤里。

  作家的亲身经历像移栽的树上的土一样,这是最宝贵的资源,但是很快耗干,你就要从新的土壤里面继续汲取营养。我现在看起来把所有的故事都放在高密东北乡,事实上很多故事是我在北京、天津经历到的,甚至我从国外电影上看到的,从外国作家书里读到的,从电视新闻里看到的,后来所有的故事都来自别人的故事,这样我才能持续不断地创作,我的资源才可以不被耗尽。

  如果说的具体的话,也是在重复我的老话,我曾经做过一个报告,这个报告里面谈到《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源泉》,饥饿和孤独跟我的故乡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在我少年时期,确实经历吃不饱、穿不暖的悲惨生活,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大概两三天牵着一头牛、或者羊在四面看不到人的荒凉土地上孤独地生存。我曾经说过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源泉,当然仅仅靠这个也是不够的,只能是我创作的原动力,是我的出发点。

  网友:你的作品是中国的乡土文学,有非常浓重的中国味。但也有人说,你是把土的掉渣东西写到极致,在老外看来很有中国特色,你能不能谈一谈你怎么理解中国味、中国特色,这个是什么样的东西?

  莫言:这个话题以前好象不是太多,这是我从2001年出版了我的《檀香刑》后,这个话题慢慢变得多起来。我在《檀香刑》后记里面曾经说过,我要大踏步撤退,要写土的掉渣的小说,用土的掉渣的语言来写我认为有中国风格的小说。我的话当然有针对性。

  从八十年代开始,翻译过的外国西方作品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一代作家产生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如果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作家,说他的创作没受任何外国作家的影响,我认为他的说法是不诚实的。我个人的创作在八十年代中期、九十年代中期,这十年当中,是受到了西方作家的巨大影响,甚至说没有他们这种作品外来的刺激,也不可能激活我的故乡小说,看起来我在写小说,但是外界的刺激让我产生丰富联想是外国作家的作品。

  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们经过了十几年的借鉴学习的过程,我认为我们现在不能再去亦步亦趋向人家学习,在语言上模仿翻译腔调、在故事上克隆人家的故事,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想法。首先有我们对人生、对社会、对世界的看法,西方作家的看法不能代表我们,然后我觉得应该有我们自己的熟悉的语言,我们不能老是模仿那种翻译腔调调,那种翻译腔调很小资,很被白领青年喜爱,你看看现在报纸上的文章,我们的娱乐版,我们读书版,我们的副刊全是翻译腔调,加上一点白领,加一点小资的情调,我们的小说当然也可以用这种腔调写,如果大家都用这种腔调写,十分可怕,有那么一两个作家足够了,如果我用那种腔调写,完全是多余。

  所以我在《檀香刑》后记里面说,我想在语言上有我们自己的特色,根本不是想写给外国作家看,也不可能是写出小说为了给外国人看,外国人能看这种小说吗,那要翻译过来才能。我的《檀香刑》是很难翻译的,我所有的小说都是非常难翻译的,《檀香刑》有一些外国作家看了以后,觉得没有办法翻译,我要想讨外国人好的话,我完全不应该这样写,恰好因为这样写,《檀香刑》要翻成外文几乎不可能,即便翻过去,也是译一个故事梗概,我真正宝贵的东西在翻译过程当中也会流失掉,像肥料经过水洗过以后,真正的肥料都流失了。

  主持人:你刚才谈到中国传统文化对现代创作的影响,现在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已经越来越淡了,你怎么看这方面的问题,什么叫做中国文化?在过去流传下来的东西,其实有两个非常不同的东西,一种是文人文化,另外一种是民间的文化,你的作品好象更多体现民间文化,你在这些方面有没有什么想法?

  莫言:谈文化的话,肯定是大文化,我们吃、穿、住,我们的戏剧都可以算中国的文化,对一个作家来讲,像你刚才讲的,基本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属于书本的,我们那几部小说,我们的《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我在山东高密读的《水浒传》跟某一个作家在上海滩上的读《水浒传》是一样的,我们接受这一块文化渠道来源都差不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写出的作品也应该是差不多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作家形成各自不同的鲜明的风格,我们接受来自民间的文化不一样?山东高密的衣食住行、人们习惯用的比喻、人们骂人的话、人们调皮话,人们的民间的口头的传说,鬼神故事,这跟广西、广东、内蒙古大不一样,这块东西对一个作家的风格是至关重要的。

  我为什么会这样写?我为什么写这样的小说?民间这一块文化资源对我的影响是当然是决定性的。我觉得我们现在要写出富有个性的小说,或者我要写有中国风格的小说,我们只能向民间文化去寻找,民间文化有非常丰富,不仅仅就是口语,用口头来表达的东西。我举一个高密的例子,高密的民间文化,有叔叔大爷,我们的老祖母,我们的老祖父给我们讲的鬼神故事,这个故事甚至比聊斋志异讲的还精彩,或者聊斋志异里面很多的故事被蒲松龄收集去变成聊斋志异。

  我们现在高密民间的泥塑,就是老百姓春节前找一个泥巴捏巴捏巴,涂成颜色,老虎不像老虎,但是叫老虎,娃娃也不像娃娃,但是叫娃娃,这些在我们看起来很简单的泥巴。我去参观西安,看到石雕跟我们的泥塑那么相似,简单勾勒两下,就是一个老虎,他们就说是老虎,就是那么自信。高密的剪纸,就是老奶奶在春节之前用白纸糊窗户,剪一下贴上去,各式各样的图象栩栩如生,都是在似与不似之间,你说它像一个羊,确实有点像,说不像羊也不是羊,老百姓的想象力是非常大胆的,也是非常自信的。刚开始没有想把它变成一种艺术,就是用它来装饰我的窗户,我就是让它大红大绿来丰富我的墙壁,或者就是捏一个玩具给孩子玩。过了几十年以后,这里面给我的启发是非常之大,一个艺术家有自信,他要有这种想象力,这是来自民间的滋养。

  再一个,我们高密小戏,这个小戏流传非常之狭窄,大概也就是在一个县范围之内流传,外面的人听起来,肯定是鬼哭狼嚎,这么难听的戏,怎么有人听?一旦我听了猫腔的戏,我就想到我的少年、童年,我流失的人生岁月。现在民间的故乡的声音、故乡的艺术,老百姓的口头传说,这一块东西我想对我的创作产生的影响才是最大的,也是决定此作家跟另外一个作家不同风格最重要的资源。

  网友:乡土文学很古怪,因为它把农村的题材写给城市的人看,这里有一种内在的矛盾,矛盾还关乎农村题材这种文学的内在的气质和精神,你怎么看待这个矛盾?

  莫言:首先这是一个不太公平的提法,乡村文学写给城里人看,反过来,城市的题材也可以让很多乡下人看。乡下人看的电视机跟城里人看的是一样,打开电视机,很多节目都是城市题材,乡村的人也看的津津有味,城里了解乡村也未尝不可,乡土文学未必是多么奇怪,在电视剧里,城市里的电视剧灯红酒绿,跟写乡村的电视剧形成非常鲜明的视觉差别。

  小说里东西很难分开,我认为我的作品里面没有一本所谓的纯粹乡村题材的,我的小说里面有很多是描写到了城市,当然我写的城市能不能让真正在城市里土生土长城里人所认可,这是另外一回事,我的小说里有很多篇章写的城市生活。写城市也好,写乡村也好,写历史也好,写现代也好,这都是一些小说的表象,我觉得一个小说家真正关注的还是在写人,写人的生活、写人的灵魂、写人的情感冲突、写人的情感变迁,这是一个作家所应该关注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有一些乡村题材的戏、乡村题材的小说也可以感动城里人的心,或者说为什么有的城市题材的小说能够打动乡村的读者呢?就在于人们的情感是一样的,是共通的,无论你住城市豪华别墅里和住在乡村的牛棚里,这种情感有差别有区别,但涉及到最根本的爱和恨,人类最基本的七情六欲,大家是差不多的。

  网友:关于你的新作《四十一炮》,《四十一炮》的题目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出版方给你起的?你当时为什么要写《四十一炮》?写的时候还有没有当年创作《红高粱家族》的激情?

  莫言:《四十一炮》这个题目是我自己起的,春风文艺出版社还没有到干预我、帮我起题目的地步。关于《四十一炮》题目的含义,我已经在接受报纸采访的时候,不厌其烦说了很多遍,有一家报纸记者在讽刺、挖苦,说莫言在不厌其烦重复同样的话,不是我在不厌其烦重复同样的话,是你们这些记者在重复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只好这样回答。既然在网络上是第一次,我们还是说一遍。

  这个小说有41个章节,小说里的主人公曾经得到了一门迫击炮,最后一章里面对他的仇人发射了41枚炮弹,第三,在我故乡里炮有特殊的含义,说话喜欢编造的人叫“炮人”,这个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孩子,他们叫他“炮孩子”,所以我确定这个小说叫做《四十一炮》。

  我写作写了这么多年,像写《红高粱》时候的那种创作激情,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嚣张了,不会像当年二十多岁的时候,写一部小说像发狂一样,现在已经到50多岁,理智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我还是有创作冲动、我有创作欲望、我有创作灵感,我才可以写,不能坐下来就写,做无冲动、无欲望、无灵感的“三无作家”是不可能的。写《四十一炮》我感到一种创作的激情在澎湃,我的小说写了这么多的农村生活,从上个世纪初的农村,一直写到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农村,谁的小说都没有表现过。

  第二个,这部小说里写了一个吃肉的孩子,写了一个欲色的大和尚,是对人的本性的关注,是我所有的小说一个基本的母体,我想考察一下人的这种基本欲望被夸张到病态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这里暗含着跟我第一个写作动机也是紧密相连的。

  我认为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直到目前,不论在我们农村也好,还是在我们城市也好,人的欲望横流,这是大家看到的社会现象,而且许多人也都在批评这个现象。打开我们的电视机,看看我们的广告,打开我们的报纸,看看我们的文章,我们走到任何一个地方,我们去浏览一下,关注一下社会的光明面和社会的阴暗面,我们会发现这种欲望横流已经到病态的地步,任何有一个正义感的人会对这个现象进行抨击。我关注眼前的农村和城市的现实,我必须要考察和研究人的病态化的、欲望的夸张,这个是我写这个小说的根本的动机。

  在小说艺术本身上,我想再继续探索,我觉得一个作家肯定要在创作过程当中追求变化,每一个作家如果他认为他可以用过去的语言、过去的风格来写新的故事那是没有出息的,能不能写好是另外一回事,应该有这种求变的心,是一个作家还有可能进步的根本起点。在《四十一炮》小说的写作过程当中,我也在追求试图用一种新的、起码跟上一部《檀香刑》不一样的语言来叙述一个故事,在结构上也应该跟我过去的长篇有所区别,在塑造的人物上、在所有作品里面、人物画廊里面,《四十一炮》的人物站在那里应该跟别的有区别,不应该是一样的面孔,这是我创作的基本的动力。

  主持人:刚才你谈到人物,《四十一炮》里面的人物,村长带领大家卖黑心肉,甚至掺化学药剂,看到人都是很恶心的方式和表现,你为什么塑造这样的形象?

  莫言:读者读小说不应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不必说过去的小说,《四十一炮》有一个美好的女性形象就是野骡子,跟大和尚交往的很多女友,包括老兰的外形也是很魁梧的,包括罗小通的母亲也是很有风度的。

  关于恶心的问题,我发现现在只要是与我的小说有关的评论,恶心这两个字就经常出现。《四十一炮》里面,看到我写注水肉,往里面加防腐剂的肉,他就恶心,实际上我们天天都在吃这种肉,在北京可能好一点,北京工商局管理的比较严,经常到市上抽样调查,对这种肉食进行严格的市场监督,你到外地看一看,你到外地的集市上看一看,你很难买到一块让你放心的肉。

  网友:你写农村题材的作品的时候,你是希望代这些农民来表达一些思想,还是希望推动农村的变化?

  莫言:第一个我不想带着农民,我无法带着农民,一个作家不可能用一个作品提高农民的素养,当然,更不可能推动一个农村的改革。我觉得作家属于一种能够发现问题的一类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作家难以承担的东西。而且我想我的发现也未必完全准确,我只能代表我的一个视角,只能代表我的一个眼光、一个看法,派另外一个作家,派另外一个人到同样一个地方考察,他可能写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小说当然有教育、劝育的功能,我觉得作家写的时候可能不应该去考虑这个问题,作家就是应该用自己的语言讲自己看到的故事,这个故事包含什么,这个故事给别的人看到以后产生什么的效果,这不应该是他考虑的东西。

  网友:我发现读你的小说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你怎么看待?

  莫言:魔幻现实主义对我的小说产生的影响非常巨大,我们这一代作家谁能说他没有受到过马尔克斯的影响?我的小说在86、87、88年这几年里面,甚至可以明显对马尔克斯小说的模仿,我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可怕。我在87年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说马尔克斯是灼热的火炉,我是一个冰块,我们一旦靠他们太近,就会被悄悄融化、蒸发,什么都剩不下,我们要想写出自己的小说,我们要想取得自己独立的价值,我们必须绕开这个火炉。我们不应该去模仿那种翻译腔调,我们不应该克隆他们的故事,我们应该看到他们这种处理题材的方法,看到他们观察生活的角度,学他们背后的东西,他们在书里已经表现过的东西,我们尽量避开。

  网友:你对现在文坛上的一些作家怎么看待?你最欣赏哪位作家?现在是一个既没有大师有没有经典的时代,你觉得现在有没有哪部小说够的上这个时代的经典?有没有哪位作家够的上当代的文学大师?

  莫言:我觉得没有。从78年到现在,我们文坛上出了这么多的作品,真正出来一部能够跟《战争与和平》、或者和《红楼梦》相提并论的作品肯定没有,既然连作品都没有,大师从何言起?没有经典作品,所以就没有大师。

  网友:你对现在一些流行的文学怎么看?比如你对金庸的小说怎么看?你对琼瑶的小说怎么看?

  莫言:文学是一个丰富的概念,我们过去老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文学领域就应该这样。金庸的武侠小说和琼瑶的抒情小说,我觉得都是文学的重要的门类,他们有大量的读者,他就他独特的价值,很难说好不好,也不能说这个文学比他的文学高,既然有读者喜欢他,就有价值。而且我也很喜欢金庸的小说,他里面有很多技巧是值得我学习的,那些把金庸贬的很低的人,实际上他未必不喜欢金庸,现在尤其在网络上的话不能当真,很多作家说的话也不能当真。

  网友:你对网络对文学的影响有什么看法?

  莫言:网络是一个新生事物,谁对新生事物批评的话,他注定要被历史淘汰的。网络毫无疑问就是给诸多有才华的年轻作者提供施展他们才华的园地、阵地或者工具。通过这样的写作,确实是有很多年轻的写手冒了出来,然后重新回归到传统的出版方式出书,这是好事。网络上的写作毫无疑问形成自己的鲜明风格,那种想象力,那种语言的跳跃感,那种语言的朝气蓬勃的力量,这都是用纸、笔写作的时候很难达到的,这样的写作势必会影响我们的文学。

  网友:你最近有没有看过网络的作品?

  莫言:我看过,我曾经看过郭敬明写的《幻城》,我觉得写的蛮好的,我写不出来。我当然不能说他写的比我好,但是根本不一样,他写的东西,我写不了,我写的他可能也写不了。

  网友:现在反映农村题材的影视剧很少,你有没有想过在这方面做一些事情?

  莫言:实际说也不少了,第一,我们沿海的包括发达地区的农村已经在向城市过渡,像城镇过渡,现在纯粹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方式、那种穿着棉袄老农民基本上见不到,我们乡村生活正在城市化。任何一个写戏的人,不能纯粹写那种原始的农村状态,往往都写农民企业家,农民企业家有的时候进了城比城里人还要大牌,还要洋派,手表带着劳力士,更趁钱,这种暴发户的形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样的戏有很多,当然像过去《黄土地》那样戏比较少。

  网友:你喜欢张艺谋的电影吗,他对你小说表达的准确吗?

  莫言:对一个作家也好,对一个导演也好,看问题都应该历史地看待。《红高粱》放到现在来看,肯定会看出一些问题,八十年代末的时候,《红高粱》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是一个崭新的电影语言,表现过去所有电影里没敢表现的人的精神、那种个性的张扬、那种极端表现方法。

  网友:你《四十一炮》有满嘴放炮的含义,看起来并没有像当年看到《红高粱》那种震撼,你的作品读多了,有雷同的感觉,你对这个问题有没有什么想法?

  莫言:《四十一炮》跟《红高粱》题材不一样,《红高粱》是抗日战争的时候,真刀真枪地干,《四十一炮》反映了九十年代,乃至眼前的农村生活。嘴巴的放炮跟真正的放炮完全不一样,从这个意义来讲,不那么过瘾,不那么刺激,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关于我的小说读多了有雷同的感觉,这也是我千方百计地想避免没有避免了的了,任何作家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我希望尽量克服这些问题,这些提法也很对,这是困扰所有作家共同的问题。

  网友:现在写作是不是很容易发财,你对文学青年有什么看法?

  莫言:当然靠写作发财的人是有的,韩寒不是发财了,郭敬明也发财了,对于二十出头的人,一下子几十万块钱到了腰包里,车也买了,房子也买了,过上资产阶级生活了,可以说发财了。但是要看到更多的人是没有发财的,更多的人写了几十年,也没有发表了几篇,即便出版的几部小说,卖几千册,也发不了财,但是希望一写作就会发财那是不可能的。

  网友:就在前不久,余秋雨写给青年写作爱好者一句话说:“我一直不希望太多的青年人今后从事文学职业,希望不同的人保持文学阅读和文学写作的兴趣。”你怎么看这句话?

  莫言:这好象是领导人对年轻人的教诲,我想说一下自己的个人经历,我记得1980年的时候,我在保定军校里面教书的时候,当时中国青年报发表了王蒙的一篇文章,大意是劝文学青年,大家不要在文学的狭窄的小路上挤来挤去,尽早判断自己不是这块料子,你去当工人也好、当工程师,可以在别的领域发挥自己的特长。我当时看了以后,很受刺激,一个人的文学才能是自己无法判定的,你为什么知道我不行呢?你们都成名了,都成作家了,为什么打击我们呢?一个人怎么样辨别是不是明智的选择,只能是通过实验,通过试探,我写上几年,不行了,我自动会转向,我再不转向,就会饿死,只好干别的。这个劝是没有意义的,只能自己试一下,行当然更好。

  网友:你《檀香刑》分成三个部分,凤头、猪肚、豹尾,名字起的很有意思,是从什么地方受到借鉴或者启发?

  莫言:本来这是短篇小说的方式。凤头讲一个小说的起头部分要秀丽,猪肚说猪是大肚子,小说的腹部,主要的中间部分很丰富,像猪肚子一样,豹尾,就是小说的结尾要刚劲有力,老虎杀人主要的就是用尾巴,豹尾跟老虎的尾巴差不多,结尾要刚劲有力。变成一种结构的方法,在短篇小说里所谓的凤头、猪肚、豹尾实际上是写作的状态,小说呈现出这种状态,起头像凤头一样秀丽,中间部分像猪肚一样丰富,结尾部分像豹尾一样刚劲有力。我借过来以后,变成一种结构方法,前面这部分相对比较简洁,中间这部分很丰富,所有的要表现的东西几乎可以填充到这里来,结尾部分变得比较有力量,比较简洁。

  网友:你怎么看赵本山的小品表现的农村生活,你们有过交流吗?

  莫言:没有,我不认识赵本山,我没有跟他面对面说过话,电视上经常看他的作品,现在说出了山海关都是赵本山,赵本山的语言风格诞生东北大地上,他语言中的幽默性也是因为在老百姓语言当中本身包含了这个东西,赵本山把它提炼出来了。

  赵本山的小品所表现的生活是不是真正的农村生活呢,应该两方面来看,第一,赵本山早期的作品里,那些瞎子什么的完全是从生活里来,后来在中央电视台表现的小品,肯定是经过加工的。这个没有办法,小品这个东西和相声一样,是一种讽刺的艺术,他是一种结揭露人生黑暗很奇怪的艺术,如果把小品当成歌颂的艺术,小品和相声就会显得很荒诞。有的小品也可以解释人生哲理,像卖拐,就比以前的小品高明多了。

  网友:《檀香刑》已经被誉为一部伟大的小说了,你是不是这样认为呢?在它之后的《四十一炮》又会怎么样呢?

  莫言:首先《檀香刑》被誉为伟大的小说,这是一种说法,也有人说《檀香刑》是一堆臭狗屎,这是截然相对的两种看法,正说明《檀香刑》是有意思的小说,有人说它一钱不值,这部小说才好看,才好玩。什么东西是伟大的,所有人都说伟大的小说,这个不可能,什么人都骂的一钱不值的小说,也是不太可能的。《四十一炮》的读者反映,估计会跟《檀香刑》差不多,现在我就看到有的文章认为它是我小说里面的极品中的极品,有的人认为这部小说要用刀子架在脖子上逼着才能读下去,甚至刀子架在脖子上逼着都读不下去的两种说法。

  网友:你在《四十一炮》中,描绘农民在肉里注水,你为什么不更多描写农民的疾苦?

  莫言:农民的疾苦我也写到了,我写罗小通的饥饿感,我认为这个小说里面是通过罗小通的嘴巴来讲述故事,罗小通的观点不能跟我的观点划等号,我应该跟书中的人物有一个距离感,他们的观点是他们的观点,我不愿意用我的观点来批判他们的观点。农民往肉里注水,在这个小说里看起来注水很有道理,我们不注别人也注,大家都注,我不注,我就无法生存,有人买了我的注水肉,我们吃的药很可能买了一包假药,我们买的化肥很可能是假化肥,我们抽的烟很可能是假烟,在这种虚假的社会里,这是令人担忧的一种现象。

  网友:你今后是否准备把握宏大的城市题材,还是你准备一生都守在高密来展开自己的写作?

  莫言:我的朋友说我一旦离开高粱地,说我无法生存,这是文学性的描绘,当然我今后的作品会出现城市生活的描写,但是我也不会写一部纯粹的城市生活的小说,我肯定还是要坚守我文学故乡所有的信念,然后把我的根逐渐向四处来扎,碰到城市我会写城市,碰到乡村我会写乡村。

  主持人:今天的聊天时间差不多了,谢谢莫言老师,谢谢各位网友。

  (本文为2003年新浪网所做的访谈录)

  (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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