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被留在了月球背面般的恐惧】
——历经作家生涯30载,村上春树发表了长篇小说《1Q84》,故事发生在一个略微扭曲了的现实世界里。故事是怎样被构思出来的?其主题又是什么呢?(尾崎真理子)
村上(以下简称M):长久以来就想写一部小说,以乔治·奥威尔的未来题材小说《1984》为基础,以离现在并不久远的过去为题材。另外,就是因为奥姆真理教事件。我听了60多位地铁沙林事件的受害者的遭遇,并集结成了《地下铁事件》,然后将对于8名奥姆教信徒的访谈写成《约定的场所》。此后,也尽可能多地去东京地方法院、东京高等法院旁听相关的审判。
对事件的愤怒自然不可能消失,但我想更多地了解地铁沙林事件中,导致8人遇害并逃亡的死刑犯林泰男。他很偶然地加入了奥姆真理教,被洗脑、犯下了杀人的罪行。考虑到被害者家属的哀痛与愤怒,我觉得死刑这一量刑理所应当,但是,我的根本态度是反对死刑制度的,所以判决下来时,心情还是很沉重的。一个不具备犯罪性人格的普通人,不自主地犯下一连串重罪,醒悟时,已经成了命悬一线的死刑犯──我设身处地地想像,就像是独自一人被留在了月球背面般的恐惧,多年来,我一直会考虑这种处境的意味。这就是故事的出发点。
【现代的体系】
――村上完成的该作品让我们有机会对人的高尚与可怕进行深刻的思考。所谓的善与恶、对人的审判,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同时,陪审团制度的实行也令大家重新开始了思考。
M:奥姆事件把一个宏大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在现代社会里,所谓的“伦理”究竟是什么?于我而言,了解奥姆事件,需要从两边的视角来重新审视当代的状况。在这个时代,只从单方面来考量社会伦理、认定绝对正确的意见和行为是非常困难的。
隔开犯罪者与无罪者的墙壁比我们想像得要薄很多。虚构中有现实,现实中也有虚构的存在。体制之中有反体制,反体制的内部也有体制的存在。我就是想把这样的整个现代社会体系写进小说。赋予每个登场的人物名字,尽可能用心地塑造每个角色。在任何一个人物里都可能存在我们自己。
【新现实主义】
──在作品中,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伤痛、有着阴影,然而也各具魅力。而悬在半空的两个月亮也好,出现超现实的“little people”和“空气蛹”也好,对见惯了电影或游戏里的CG画面的年轻一代来说,并不难接受。
M:不再确信自己所在的就是真正的现实世界,这不就是现代的典型心理吗。“9.11.”恐怖袭击时,双子塔大楼像电影里的画面一样倒塌。无数次在屏幕上目睹双子塔这样不堪一击地坍塌,说不定甚至会有人因此认为,自己是阴差阳错地偶然进入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里,那里没有双子塔。小布什未能连任美国总统,伊拉克战争也没有发生,如此这般的世界说不定正在这个世界以外的某处延续着。
自1995年阪神大地震和奥姆真理教事件的相继发生,日本先于全世界体验了偏离现实轨道的乖离感。有人会问,“我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的小说里,除了《挪威的森林》,都不是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不过我感到这些作品正在被当作新现实主义开始受到世界的认同,尤其是“9.11.”以来。
同时,因为喜欢巴尔扎克描写凡俗世事的小说,我也想以自己的方式写一部关于这个时代所有世事面貌的“综合小说”。想要超越所谓的纯文学的领域,通过各种途径确保涉及多方面内容,将生命填充到当下时代的空气里。
【承受时间,孕育「故事」】
──在《1Q84》中,从学生运动中衍生出的集团分裂成了政治团体和自给自足团体,后者继而转变成了先驱教团。其背景是现代史上实际发生过的事件。
M:我感到应该对我们这代人自1960年代后半期以来的历程进行思索。(译者添加 当代社会的主流——资本主义的)对抗价值观马克思主义如若活力不复,我们这一代终必须接棒制造新的故事。作为取代马克思主义的坐标轴,究竟什么才是最有效的,在摸索的过程之中,我对于邪教和New Age这样的事物的关注度也变得高涨起来。“Little People”也是思索的一个结果。
(中)对成长中的年轻人感兴趣
在《1Q84》的官方网站里,有这样一副地图,在BOOK1、BOOK2里出现过的地名都被标注在了上面。
翻译:某吉
修正、润色:s君
【作家的作用】
——在得奖演说《墙与卵》里您说过要写“使个体灵魂与尊严彰显,并赋予其光芒”的小说。
M:我认为作家的作用在于,去创造、树立同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或某种神话性对抗的故事。“故事”是不灭的。如果它是个好故事,值得被作为训诫沉淀于心底的话。《墙与卵》的演说无论多让人感动,这种临场的信息早晚会被消耗殆尽失去力量的吧。然而故事能够完全进入人心。虽然不会立即见效,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甚至有着同时代共存的可能性。在网络上充斥着“自由言论”的当下,故事才更应该要具有力量。
如果说纲领和口号,是将难以表现的灵魂的部分通俗易懂地语言化,使其立刻进入人心的话,小说家所创作的作品就是将难以表现的事物的外壳用语言具象化,然后完整地呈现给读者。应该有这种差别吧。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若读者能发现小说家用语言隐藏起来的真相的话,那真是比什么都高兴的事情。重要的并不是(书的)销量,而是传递的方法。
【女性的观点,更加深刻】
将《1Q84》“换算成400字的原稿用纸的话,有1984枚之多”(新潮社出版部),如此厚重的村上春树的新作《1Q84》。登场人物和情节,是如何创作出来的呢?
【在交叉记叙中展开故事】
——在健身俱乐部工作的单身女性“青豆”,及想当小说家的补习学校老师“天吾”。以这两人为主人公的故事在2卷24章中交织展开。情节的展开就像杨纳杰克的《小交响曲》般极具独创性。
M:决定要依照巴赫的平均律曲集的形式,也就是长调与短调的韵律、交互写青豆和天吾的故事。在这之前必不可缺的是主人公的名字,当时脑中灵光一现“啊,青豆这个名字不错”。是从居酒屋的菜单“青豆豆腐”联想到的。天吾这个名字也一起蹦了出来,“这样就能写小说了”。在创作这本书的2年中,对完成这本书的信念一次都没有动摇过。
我想要写10岁时一度相遇,而后渐行渐远的30岁的男女互相索求的故事,想把这个单纯的故事尽量充实化、复杂化。2006年的秋天,身在夏威夷提笔写作时脑子里尽是这个。我这个人一考虑故事大纲就写不好。好比说发生过这样的事等等,我喜欢让浮上脑海的小细节自由发展成章。我不想花2年时间写一个已经知道概要的故事。
【年龄与作品】
——在长篇作品中第一次使用第三人称叙述。但是同“我”的叙述相近,保留着村上作品独有的亲切感。年轻人敏感纤细,又那么美丽。在笔耕30年之际,我再次认识到村上的作品是青春文学。
M:一般说来,作家越是上了年纪越是擅长写他所在的时代。读者也和作家一起年龄增长。但是,我对当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们更感兴趣。虽然和现在20多岁的人没有交集,对手机小说和动画作品也所知甚少。但是,我觉得这并不妨碍我书写描绘当下的故事。
30岁时候的我只能写出30岁的自己的故事,《海边的卡夫卡》和《天黑以后》里,我是把15岁的少年和19岁的女子的故事当作自己的故事来写的。这一次想要试着从十岁的青豆的感觉出发。尤其在这次的作品里,想要从女性的感觉和思考方式来切入。
长期以来,每天都写作,渐渐觉得书中人物和我生活在一起、明白到“这样啊,应该是这样的人啊”。无数次地重新修改调整人物形象。也有经历了逐词逐句更改后,人物才跃然纸上的情况。
【暴力与性】
——吸引了天吾,从先驱教团逃脱的少女“深绘里”。她也好青豆也好,在性方面上各有大胆的一面。书中提及的强暴少女或者家庭暴力,也正是当今的社会问题。
M:在《且听风吟》及《1973年的弹子球》中未有登场的暴力与性,随着作品的累计,对我而言,成了一个重要的课题。可以说这二者是能逼近人类灵魂深处的关键之门。《奇鸟行状录》的剥人皮、《海边的卡夫卡》里的取猫首级这般残酷的描写在这次的作品里未有出现,但却有相当多的性场面,可能会有对此反感的人,但对故事来说这些描写是必要的。
——2卷会在9月完结。读者期待续篇的呼声也不断高涨。
M:说不好呢,这个故事会如何展开,我想要好好地考虑一下。
【下】 让两种「语言」交流
根据村上春树1987年出版的畅销代表作《挪威的森林》改编的影片12月11日公映在即。
翻译:某吉、木草草
修正、润色:s君
【让小说变得更有力、更立体】
1976年6月村上春树凭《且听风吟》获得群像奖新人奖。在这30年里,作家同时代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美国小说同「距离」】
——没有强韧性的文体无法写出这1000页的小说。村上曾经用“缜密的假说同严谨的细节的积累”来评论钱德勒的文章,《1Q84》无疑也是这样。
M:从七年前的《海边卡夫卡》之后,我接二连三地完成经典小说的新译本。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还有《蒂凡尼的早餐》同《了不起的盖兹比》……无一外用出类拔萃的英文写就。如何把它们翻译成日语呢,我觉得自己具有翻译家的实力之后便着手翻译,在克服了一些困难之后完成了。相对的,我也疏远了当代的美国小说。从旁学习新知,也只有按自己所想去实践这一条路吧。
《挪威的森林》中尝试写了一回现实主义小说,倒是蛮轻松的。彻底地根据他人的口述写就的《地下铁事件》,连着看了几天奥运会写下的30~40页的《悉尼》,这些都是很好的修行。想要写却因技巧原因力不从心,在我身上似乎变得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了。
【独创无止尽】
——在视觉表达占优势的当下,用语言的力量来开拓新的表达领域,要比从前困难得多吧?
M:每有新作我都会开发只属于我的新的语言系统。这一次用第三人称写作,也是想在如此庞大的作品上试试看新的表现方法。结果我觉得领域变得开阔了,我很高兴。
维特根斯坦对语言下过这样的定义,无论谁读了都能理解的“客观语言”,和用语言无法传达的 “个体语言”。我认为小说家的职责在于立足于“个体语言”,并能从中提取出讯息,把它们变成故事。不过我注意到,有时候将“个体语言”与“客观语言”相糅合,小说的语言会更有力,故事也会更立体。就像职业棒球的联盟交流赛一样。
——这也是一个读者很难培养语言能力的时代。就像《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1985)中的计算士。他所在的封闭世界,正预见了现在的社会。
M:电脑的发展产生了新的阶级社会。虽然电脑很便利,但在其背后需要大量的编制程序的脑力劳动者。在这种专门化的过程中,原本健全的创造性受到了制约,世界可能会变得像奥威尔的《1984》一样。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英语作为共通语言不可或缺,与此同时,各个国家也认识到发扬自己文化的独特性的重要性。无论哪个时代,从事核心脑力劳动的人总是占全体的5%,即便在复制与粘贴那么横行的当下,我相信艺术取向和独创风格是不会消亡的。
【去追求自由】
——世界范围的经济危机发生以来,美国文化的威信也遭到动摇。
M:我对美国的新闻和报纸一直都怀有敬意,但伊拉克战争以来,被极端的论调所动摇,美国的媒体迅速地失去了力量。出版社的运行机制也不再那么健康。我想,自此以后,美国与欧洲、东亚之间的差距在缩小,文化的交流也变得更繁荣,更等价了。今年,《挪威的森林》由陈英雄导演拍成了电影。从某方面可以说,正因为他出身于越南、立足于法国这样的背景,才能胜任此片的导演。希望这是部传达整个亚洲意识形态的电影。
——村上先生在全世界有众多读者。您是如何看待日本和日本人的?
M:同狭义的日本人比起来,我更倾向于考虑的是,在名叫日本的这个地方居住的人们,怎样生活下去会更好。类似“日本人论”这样的说法我不是很喜欢。比如说日语,还藏着新的可能性有待被发现。比起去拘泥于一个标准,我更趋向于追求一种自由。
反而更爱接受海外媒体采访,也是因为我相信超越成长在日本、说着日本话的特殊性,我一定拥有可以从日本传达给这个世界的信息。从这些信息中,我想也未必没有能诞生出全新的创造的可能性。(完)
(2009年6月16日到18日的《読売新聞》上刊登了尾崎真理子对村上春树进行的一次长访谈,三部分的内容自今年8月起断断续续翻译,终于赶在《挪威的森林》电影版公映之前全部完成。希望这篇采访能帮助各位在阅读《1Q84》时更好地理解村上先生。(文·木草草)译自:YOMIURI ONLINE(読売新聞):【『1Q84』への30年】村上春樹氏インタビュー(文·尾崎真理子)。 (上)翻译:木草草 修正、润色:大蓝;(中)翻译:某吉 修正、润色:s君;(下) 翻译:某吉、木草草 修正、润色:s君 )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