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
无法抵达的东西总是更迷人,因此我更迷恋诗歌
南方日报:你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散文作家,你如何看待这两种创作,它们在你的文学生活中,处于怎样的关系,分别满足了你的哪些表达诉求?
唐不遇:比起诗,散文更容易抵达,就像你身边某个熟悉的地方。而诗类似于卡夫卡的城堡,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抵达。无法抵达的东西,总是更迷人的。因此我更迷恋诗歌。
南方日报:作为出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代表诗人之一,你如何看待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新诗?如何看待80后诗人的写作?
唐不遇:对于新世纪以来中国新诗的评价有两种极端,有人认为这一时期是中国诗歌生态最好的阶段,也有人认为这个时代的诗歌堕落了。我认为,这个时代诗歌的美学取向是多元的,各种诗歌思潮的碰撞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多,更细。在写作上,有趣的是,粗鄙化和新古典化的倾向都更加明显。对身体更为关注,更突出人的欲望特征。
说到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新诗,不得不提到网络。网络带来的资源共享和交流的便捷性,也体现在了诗歌的生长上。网络使新一代诗人更快成长,写作状态更自由,弊端在于使诗歌写作粗鄙化、同质化、快餐化,总体上显得芜杂。
南方日报:你的写作资源和传承是什么?
唐不遇:我喜爱中国古典文学、西方现代文学以及“五四”文学。西方现代文学,尤其是西方现代诗歌,对我的诗歌写作产生很大影响,如叶芝、奥登、拉金、米沃什、阿米亥等,都是我心仪的诗人。我喜欢中国古典文学简洁而悠远的表达。比如《世说新语》,细节非常传神,寥寥几笔就能把一个人写活。我渴望写出这样的文字,也渴望生活在那个时代,跟他们喝酒、打铁、弹琴、清谈。
南方日报:你说自己欣赏周作人,你欣赏他身上的什么,学到了什么?
唐不遇:我喜欢周作人的语言。很多人认为他的语言枯涩,我却读出了浓郁的诗意。比如,他的散文《鸟声》用两种鸟的叫声结尾:“啾唽,啾唽!”“嘎嘎!”这里表面看起来,麻雀似乎叫了两声,而啄木鸟只啄了一下,还这么急促,其实它们都是两声,不过麻雀琐碎的叫声在纸上描摹下来,是个双音词,啄木鸟的却是单音词,因此虽然都是两声,却从四个音节过渡到两个音节,从音调的优柔过渡到音调的干脆,并结束在这个连着口腔与内心的喉音上,一口气读下来,你会觉得,这实在是动听极了,简直就是诗。
南方日报:你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诗歌的创作,这在诗人中是很少见的。为什么能够保持这种创造力?
唐不遇:我不知道我是否保持了创造力,因为坚持写作和有没有创造力是不一样的。外国有很多诗人都是越写越好,到晚年达到写作的最高峰,比如叶芝、里尔克。杜甫也是这样。但这却成为中国现代汉语诗人的一大心病。因此,在未来的道路上,我将始终告诫自己:创造力的萎缩,是一个诗人最大的敌人。
关于时代
诗歌不应回避时事,也不应让时事绑架诗歌
南方日报:你如何看到现代诗在主流阅读和主流话语中的缺席?与此相对照的是,前一阵相当多的纪念海子的活动,他的诗篇在相当大的人群中流传,你怎么评价这些现象?
唐不遇:现代诗缺席主流阅读,这的确是很大的遗憾。想想盛唐,美妙的诗篇口口相传,这样的时代似乎一去不复返了。而海子的诗能够得到广泛流传,证明时代依然需要诗歌。2009年3月28日,我和朋友举办了一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诗歌朗诵会,就在珠海的海边。那天来了很多诗人、市民和学生,大家纷纷上台朗诵,有人专门朗诵了献给海子的诗。还有一个来自海子家乡——安徽安庆的年轻游客,也现场朗诵了海子的诗,场面动人。
南方日报:我们看到,在汶川地震等大规模灾难发生之后,诗歌又成为人们表达心声的最佳文体,可也有一些诗界人士认为,诗歌应与时事保持距离,你怎么看这些现象。
唐不遇:当我们想起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卖炭翁》等诗篇,我们就知道诗歌不应该回避时事。与时事保持距离,我的理解是,不应让时事绑架诗歌。
南方日报:你的诗歌作品既从容、优雅,又保持了与时代的对话,是如何达到两者的平衡或者说融合。
唐不遇:我追求写作的纯洁性,但我也希望自己有介入现实的勇气。这个消费、娱乐和政治结合的时代表现出了真正的复杂性,当前诗歌的困境即来源于此,活力也来源于此。我就像一个旅人,欣赏沿途的风景,不时俯向途中的泉水亲吻自己。但我一直在寻找某种东西,细小而坚硬,探进这个时代的瞳孔深处。
我比较注重诗歌的呼吸感和形式感,即使在最激烈的诗中,我也力求让语言显得凝练,克制,从而更具有一种内在张力。比如我的诗《历史——致弱冠之年的你们》,就是对一个时代重大事件的描述,三行一节,力图把情绪控制在意象和叙事的推进中,用细节和隐喻来展示力量。
南方日报:有评论者说,跟那种抒发型的诗人相对,你是“沉思型”的诗人,你认可这个说法吗?你怎么看这两种不同的诗人和作品?
唐不遇:诗永远离不开生命丰沛的表达。抒发不一定就是肤浅,甚至有时比沉思更能在语言上抵达本质。抒发型诗人和沉思型诗人可以成为诗的两个源头,都能产生伟大诗人,前者如聂鲁达、洛尔迦,后者如艾略特、里尔克、米沃什。而惠特曼、泰戈尔则很好地结合了这两者。
某种意义上,我的写作的确呈现出“沉思”的特质。新诗和古体诗都追求独特感受的瞬间表达,它们的区别在于,新诗受现代哲学的影响,更追求复杂性和深度。近两年我涉及最多的题材就是死亡。死亡意象以一种缤纷的方式进入我的诗。这与感受力有关,更是对生命的深入思考吧。
在写作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触及我。它掌管的领域更大。在这个神秘几乎宣告死亡的时代,我希望我的写作能使神秘复活,获得语言的开阔、野性和新的生命力。
关于广东
它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真实地进入我的诗歌
南方日报:作为广东诗人和作家,你如何看待这块土地?它与你的写作是什么关系?
唐不遇:我出生于广东,现在又生活在广东。除了大学四年,30多年来,我的生命基本上和这块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我的老家在粤东山区,一个传统的客家农村。四岁那年我就下地割稻子,一镰割破了我的左手小指,指甲裂成两半,愈合后变成了畸形。
客家人看重耕读传统。小学我一边放牛,一边从村里到处借书看,读完了《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和《红岩》。中学时我成为家中的主劳力,那时我已经开始着迷诗歌。留在我记忆中的村庄,始终笼罩在猛烈的阳光下,一片金黄,我穿着沾满泥巴的裤子,在门楼下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儿童诗选》。从那本诗集中,我第一次读到了叶芝。
大学毕业,我来到珠三角工作,它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开始真实地进入我的诗歌。在《坟墓工厂》中,我记录了这种从农村到城市的内心冲突。
南方日报:你是怎样开始写诗的?诗歌是你自我成长的工具吗?
唐不遇:我对诗产生兴趣,主要是因为我的初中语文老师黄小兰的影响,她喜欢写诗,家里有不少诗集。1993年冬,我从她那里借到了《歌德抒情诗选》和一本中国现代抒情诗选,从此打开了人生的一扇窗。1998年我考入中央民族大学,大二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捧着一摞诗稿找到我的老师敬文东,请他给予指点。几天后,他把稿子还给我,上面附了张字条,指出我写作上的四个缺陷,并向我推荐了奥登和布罗茨基。我从图书馆借来卞之琳译的《英国诗选》,里面有4首奥登的诗,让我一下子找到了现代性的写作方向。那张字条我一直珍藏着。
如果说有一样东西能让我永久快乐,那就是诗。如果不写诗,我的生命就会像大地上的一只蚂蚁。而写诗,让我清楚地知道,我就是一只蚂蚁。这种感觉真棒。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