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诞
1984年2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废名的《谈新诗》增删本,从这本并不很厚的小册子中,我第一次知道了一个名字:朱英诞。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不到两个月之前,这位朱英诞,杰出的诗人朱英诞,已在北京悄然谢世。
十年之后的1994年9月,朱英诞诗选《冬叶冬花集》由北京文津出版社出版,这是朱英诞的诗在1949年以后首次结集。虽然这册诗选篇幅有限,流传不广,但毕竟是零的突破,而我,也从中初次领略了朱英诞的“诗才”。
十四年之后的1998年3月,我编选的废名《论新诗及其他》列为“新世纪万有文库·近世文化书系”之一种,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我在“编者前言”中简评废名诗论的文学史价值时,特别提到废名“发掘了鲜为人知的诗人朱英诞”。
二十八年之后的2012年1月,由朱英诞女儿朱纹女史和研究者陈均兄整理的朱英诞晚年遗著《李长吉评传》,列为我所主编的“海豚书馆·红色系列”之一种,由海豚出版社推出,从中我又领略了作为文学史家的朱英诞的“诗”观和史识。
我与朱英诞的文缘仅限于此。本来,如果我早点知道诗人的大名,早点读到他的清雅的诗,我或许会与诗人有一面之缘。从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我数度在京小住,而那时诗人尚健在,在北京的不为人知的一个小角落里苦吟他的不为人知的诗,我是有拜访请益的可能的。遗憾的是,上帝不愿作出这样的或许让我终生难忘的安排。
但是,我毕竟还是有幸的,因为我较早地读到了他的诗,而且被他的诗感动。我并不专门研究新诗,对朱英诞以毕生之精力营造的独特的新诗世界,不敢说有多大的体会和领悟,更不必说作出深刻的分析,但我坚信朱英诞的名字不会被遗忘,朱英诞的诗迟早会进入文学史家的视野,迟早会受到应有的评价。
果然,从1990年代后期至今,朱英诞的诗已经入选有一定权威性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和《中国新诗总系》;朱英诞的《新诗讲稿》《仙藻集·小园集》《大时代的小人物:朱英诞晚年随笔三种》等诗文集也已先后在海峡两岸出版;孙玉石、向明、程光炜、吴晓东、陈均、眉睫等海峡两岸老中青学者各有见地的评论也已出现。凡此种种,均足以说明朱英诞这位生前长期被遮蔽、几乎被埋没的隐逸诗人正受到越来越大的关注。
从十五岁时写出第一首新诗《街灯》起,朱英诞在新诗园地里默默耕耘长达半个世纪,一生写了约三千余首新诗,数量惊人,也许他已是二十世纪中国诗史上产量最多的白话诗人。更难得的是,朱英诞的诗,无论是四行小诗,还是较长的篇章,都能在韵律自然、诗句平实的基础上,自出机杼,自成境界。他的许多诗,表面上是写春风秋雨,花木田园,这些原本是中国历代诗人咏颂的对象,但因诗的内里真切抒发现代人的复杂的情感,故而呈现出既继承又创新的前卫姿态。我不敢说我每首都喜欢,但绝大部分确实令我喜欢。为什么会喜欢?如果再往下说,我却又说不大清楚,只好引用朱英诞所回忆的同样是诗人的林庚对他说的一句话来作答:“你的诗我也不懂,可是我知道它好。”
现在不少论者把朱英诞视为1949年以后“潜在写作”的一个代表,他无疑是当之无愧的。不过,“潜在写作”的情形确实较为复杂,有以胡风为首的“七月派”作家群的“潜在写作”;有1957年以后许多“右派”作家的“潜在写作”;也有1966年以前尚能公开发表作品,之后十年间才被剥夺公开发表作品权利的“潜在写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朱英诞在1949年以后,直至去世,从未公开发表过一首诗,一篇文,却又留下来那么多的诗文,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潜在写作”,而这种情形,在整个二十世纪中国作家中,是颇为鲜见的。
朱英诞“不喜官样文章的臭味”,不屑于标语口号式的写作,而宁可自外于文坛主流而我行我素。用他晚年在自传中的话来说,“世事如流水逝去,我一直在后园里掘一口井,我是否要掘下去呢?掘井九轫而不及泉,1949年算不算要画一个划时代的道道呢?”这所谓“画一个划时代的道道”,按我的理解,既有诗艺上的不懈探索之意在,同样有甘愿自处文坛边缘的一种清醒和执著,正如他接着所表白的:“废名先生的桥随风飘去了。我以小小的野渡‘纵然一夜风里去,只在芦花浅水边’。”他把民国时期废名开创的诗风,延续到了“文革”,乃至“文革”结束以后,并有所发扬,这无疑是二十世纪中国诗史上最孤独的摸索与坚持。不必讳言,他也一度热情讴歌过,但为时很短暂,马上又复归故道了,因为他还是深信这才是他写诗为文的正路,不可更改。
1979年,六十六岁的朱英诞写下了两首诗,一为《五十弦:纪念做诗五十年》,另一为《白孔雀:挽张志新》。前一首开头一段云:“你可以从此收敛起∕你的幻美的霓裳羽衣,∕玲珑的白孔雀。”后一首开头一段也云:“一只白孔雀∕独立,在天空下。天空青且无际。”两首诗中都出现了“白孔雀”的圣洁形象,朱英诞既借来比喻张志新,也以此自况。朱英诞“做诗五十年”,他的毕生为诗的心血,即“白孔雀的飞”,决不会是“一颗彗星”。朱英诞以诗明志,他的独树一帜的诗的价值必将为世人所认识,他有这份自信。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今年是朱英诞诞生一百周年、逝世三十周年,朱纹女史费心费力编选了这部《朱英诞诗文选》以为纪念。《诗文选》正是从诗和文两个方面展示朱英诞文学创作的实绩,也借此证明朱英诞的自信之不虚。承朱英诞研究者眉睫兄推荐,朱纹女史嘱我为《诗文选》作序,于是写了以上这些话。当然,按鲁迅的说法,倘要知人论世,必须顾及全篇。因此,要更客观、全面、公正地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为朱英诞这样的诗人定位,这只是一个新的起步,还有待搜集更为完备、考订更为周详的《朱英诞集》的问世,我热切地期待着。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