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搅水女人》
如今读巴尔扎克的小说最为带劲之处，在于发现到现世细民的精神生活，在历经战乱、意识形态改造之后，终于揭晓了令人失望的谜底。那就是什么变化也没有，又回到了巴尔扎克笔下赤裸裸的金钱时代，还索性把遮羞的面纱给掀掉了，越发的露骨寒凉。
之前有老师曾说，中国没有真正的类型小说。吓坏了很多人，其实说一句玩笑话，中国如今的类型小说都躲在网络上，以一个“老干部闲聊”的方式呈现，拥趸也不少。有微博网友曾经在深夜感慨，天涯的“婆媳问题”小组是世界上负能量最爆棚的地方。其实不止天涯，还包括篱笆的学童版，和豆瓣上一个叫做“拒绝妇科病”的小组。我闲时常常深陷在那个悲惨故事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人世间最多的负心汉故事的细节都集中在那里。同样的格局，差不多的时间，居然能上演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人间惨剧。
但那些故事即使再惊心动魄，都不是好小说。只能说它们中的一部分素材，有可能被裁减成为有效利用的小说局部。类型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作者和读者之间，其实是有一份契约存在的。读者认同那种秩序，从而进入限制性的虚构中。譬如武侠，又如谋杀。至于婆媳、男女，或争产、求学，背后都有一种至少是中国人认同的伦理存在。伦理本身是一种无形的东西，还随着经济秩序不断演变。这种演变的过程中非常残酷，充满了冲突，对人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就像打开电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吵架，而这些人吵架的点，从来都不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几乎不是房子就是钱。为什么呢？我还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风靡的电视剧《过把瘾》中，杜梅把方言绑在床上用菜刀逼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问完就很正常地去上班了，最后方言浑身被绑得像个木乃伊跳窗逃跑。这两个人倒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房子，而是为了爱情。电视由于广告的制约，多少能够反映细民生活里真实的诉求。
记得在今年书展上为青山七惠的小说《我的男友》站台时我说起，一直以来青山七惠最感动我的，就是她写年轻人的恋爱，真的是在写一些飘忽的、暧昧的、纯粹的恋爱，她写了那么多，从来都没有偏离那块精神生活的舞台。她写的爱情里，没有权力、没有房子、甚至没有具体到迫害命运的金钱，她写的就是爱，虽然像什么都没有写。还有比这更感人的事吗？
在巴尔扎克的小说里，你当不当一个好人之于时代秩序毫无作用，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唯有投机者反而获得了更多的社会资源。这点和书写“美国梦”碎的菲利普·罗斯，在人物命运的刻画上颇有类似。宿命感的背后站立着一个命运的大手，以显示所有看似有价值的苦劳都是毫无意义的。但巴尔扎克显然要更懂得小市民在理解自己命运悲剧时需要格言警句的帮忙。“人间喜剧”中他友情提醒：“鲜花之下要防毒蛇”。
“人间喜剧”中最惊心动魄的故事莫过于傅雷所译的《搅水女人》，巴尔扎克似乎在告诉我们，你要看遍世界上所有的坏人，才会看懂你身边的亲人。很久以前我就读过这个小说，但可能没看懂。正如我们对于“葛朗台”、“贝姨”等典型人物刻板印象过于深刻，直到时过境迁后重读，反倒觉出不一样的滋味来。我觉得巴尔扎克不愧是在欠债时写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套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充满了满满的恶意。
世情小说最容易被误解之处，在于我们以为作者说的是一个家族故事、婚恋故事、争产故事，其实不然。冯梦龙在“三言”里将商人都写得重情重义，却把知识分子贬得一文不值，不仅与他的仕途运气有关，还与明代商品经济的茁长攸关。这很有意思。如我们一贯以为小津安二郎熟稔于拍摄家庭故事，但仔细琢磨会发现，他最恋恋不舍的桥段其实是战争。或者说他善于观察在战后，日本的原生家庭如何被新的社会秩序一步步瓦解，人如何在阴影下继续生活。如《早春》是小津作品中一个婚外恋的故事。已经发现异状的原配夫人早已熬过几日孤灯，心里什么事情都明白了。在丈夫深夜带着两个喝醉的战友回家时，她说了两句话特别耐人寻味，一是“原来你真的在和战友喝酒啊”，还有一句是“有你们这样的人打仗，日本才会战败吧”。心中哀凉的寂爱如苦中作乐般的呢喃，直接指向的甚至不是她心虚的丈夫，而是细民眼中的战败。
《搅水女人》里有同样精彩的呢喃。大恶人腓列普醉生梦死、为了享乐不惜坑害亲人。有一次从赌场回家，一路上自言自语，说要揍死保皇党、揍死卫队，在楼梯上唱着“保卫帝国”。可怜的妈妈听了，说道：腓列普今晚兴致很好。母亲阿伽德当然对培育一个败家子负有责任，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怕得厉害”。她曾经迷信的各种东西统统失败，腓列普于滑铁卢战争归来，她又竭力劝腓列普上国外去投军，她认为“外国对一个当过拿破仑传令官的人绝不亏待”。腓列普在纽约欠了一屁股债，她毫不怪罪竟然还说，“当初是我逼他上船的呀。”这背后隶属于细民的迷惘，可能与时代大事件脱不了干系。
悲剧是如何造成的，善恶其实是最浅表的外延。如小津安二郎在散文集里写：“电影感染力的本质，应该是自己先想过一遍，再去思考如何将这个想法诉诸观众的内心。这个蒟蒻因为浸过酱油，加了糖，再撒一点辣椒，所以好吃。但吃起来本质还是蒟蒻啊。”蒟蒻是战争或金钱，而不是家庭关系，不是搅水女人。家庭的瓦解的表象，小人得志的外观，或许只是酱油、糖和辣椒。
（编辑：李万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