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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层层“污垢”包裹的萧红

2013-03-27 15:37:26来源:纽约中文网    作者:梁鸿

   

小宋佳在电影中扮演的萧红

  3月8日,传记电影《萧红》开始公映,中国文艺界又起了一股萧红热。我们谈论电影中人物塑造的“民间范儿”,谈画面的“文艺”和“唯美”,谈萧红和几个男人的纠缠——萧红、萧军和端木蕻良同卧一张床的暧昧,萧红与鲁迅的“绯闻”。这些成了电影的噱头,怎么说呢,增加了一点色情的、解放的味道。至于萧红是谁?我们不想知道。

  我们热衷于谈论萧红的情事和情史,虽有悲剧之感,却也夹杂着些微的“轻侮”和“鄙夷”。这“轻侮”和“鄙夷”伴随着萧红的一生,一直到现在。

  萧红有中国1930年代“文学洛神”之称。她1911年生于黑龙江呼兰。1932年至1937年与作家萧军同居,合作出版作品合集《跋涉》。1935年,在鲁迅的支持下,发表了成名作《生死场》。1936年,为摆脱精神上的苦恼东渡日本,并写下了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诗《砂粒》等。1938年与作家端木蕻良结婚,1940年二人同抵香港,之后发表了中篇小说《马伯乐》和长篇小说《呼兰河传》。

  萧红的人生是以“出走”为关键词的。为了反对包办婚姻,为了能够上学,她抗婚,出走,流浪,被软禁,最后,却又与当初她反对的那个“未婚夫”同居。但是,“未婚夫”却以在法庭上的公开背叛羞辱了萧红。

  是的,会写文章、会舞剑的萧军侠情万丈,把萧红“营救”出去。她和萧军成为了著名的“革命情侣”。她时时为萧军的不忠、大男子主义所愤怒,却又因为女性孱弱的存在和身体而委曲求全。在萧红面前,萧军是磊落的,但也是傲慢的。因傲慢而产生的“鄙夷”。

  有一段时间,萧红几乎天天到上海大陆新村9号的鲁迅家里。她写的《回忆鲁迅先生》,不是战士的、革命的、思想的鲁迅,而是人间的鲁迅,充满着温暖和人情。那文字如此自然、跳脱、温柔,仿佛来自于最有爱的灵魂。于是,又有许多人肯定地说,萧红和鲁迅怎样怎样。这是又一层“轻侮”。

  根据季红真撰写的《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1937年10月间,在武汉水陆前街小金龙巷21号,她、萧军、端木蕻良、蒋锡金几个年轻人同居两室,谈文学,谈理想,过着恣意的文艺生活。有那么几天,因为有朋友来,无法安置,他们甚至三人同床,端木在最里面,萧军中间,萧红最外边,当时他们就担心会有“闲话”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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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们没有想到,这“闲话”一直流传至今,仍然津津有味。

  很难想象,1938年的萧红和萧军分手,并决定和端木蕻良结婚时,她所遭遇的是怎样的一种氛围?那时,几乎所有左翼作家,包括老朋友胡风都不理解她,并多少有些排斥她,特别是端木又是那样一个自由主义的和资产阶级形象的人。那时,“抗日战争”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那个曾经写出《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感伤的、个性主义的丁玲正在蜕变为一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战士,然而萧红却还是“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丁玲语)

  萧红与那个火热的时代是越来越远了。没有人在意萧红究竟想要什么,更没有人发现萧红身上那股一定要挣脱的强大的“力”。封建家长的父亲无从发现,大男子的萧军无从发现,比较开明、温柔的端木蕻良也意识不到,虽然萧红是以爱他之名而出走的。萧红要的不只是他这个男人,而是她的独立,她的空间,她的个人性——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生命所应该拥有的价值、尊严。还有,尊重。

  萧红的一生都在抗争,但她抗争的方式只能是逃离。不断地逃离。不断地漂泊。1942年1月22日上午十点多钟,萧红在香港去世。享年31岁。“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这句话成了谶言。最终,她还是没有要到她想要的男人、自由、尊重和一个“安静的写作空间”。

  除却她传奇的人生,萧红究竟是怎样一个作家?学者刘禾在她那篇著名的文章《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中认为,评论者所持有的“民族国家主义”视角遮蔽了萧红作品中的复杂场域和多重意义空间。鲁迅为萧红的《生死场》做序时认为它体现了“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但是,根据刘禾的论述,鲁迅却“未曾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即《生死场》表现的也许还有女性的身体体验,特别是与农村妇女生活密切相关的两种体验——生育以及由疾病、虐待和自残导致的死亡。”胡风在后记中认为《生死场》体现了抗日精神和中国农民爱国意识的觉醒,但是实际上,《生死场》前十章,足有全文三分之二的文字,写的都是乡村妇女生活经验,而剩余那三分之一“爱国意识的觉醒”,与前面那切骨的疼与痛相比,显得非常虚浮。

  在左翼序列里,萧红也并非是一个合格的战士。在武汉、临汾、西安,抗日战争轰轰烈烈,每一个人都面临着迫切选择的时候,萧红的逆向选择很让人意外(无论爱情的选择,文章的风格,还是个人的去向)。她的文章虽然被作为“左翼文学”的旗帜和标本,却也经常被认为太过晦暗、脆弱,缺乏萧军《八月的乡村》那种开朗和英雄主义情结。救亡的迫切要求淹没了一切个人与自我的要求,并且,成为一种道德律令被大家自觉遵守。那逸出的人总是那么怪异、不合时宜。

  这些“缺点”、“弱点”和异质的选择恰恰体现了萧红及其作品另外的重要空间和品质,即女性主义的和个人主义的特点。

  小说《生死场》中女人的生育和窗下的猪一块儿进行着,怀孕的女人,形象丑陋,肉体处于一种可怕和变形和撕裂之中,那意识流般的、跳跃的叙述,仿佛让我们感受到女性那恐慌的、无助的生命。对于被男人诱惑怀孕又被抛弃,进城做工却被污辱的金枝而言,在日本人进来之前,她也没有过家,“从前恨男人,现在恨日本人。”女性飘零的命运,被寄存的第二性状态,并不因为民族国家的被入侵而有更多的改变。这一意义空间完全逸出了“民族国家”的视角和“左翼”视野。

  《生死场》充满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它是“狠”的,把女性的身体撕裂给人看,也让那看的人感受到那身体的疼与痛。但是小说《呼兰河传》却是如此的“轻”,轻盈,轻清,悠远,梦幻,尽管这梦并不都是美好。它就像一条河,缓缓流淌而来,河边的生活,那有着大泥坑的街道,那被折磨致死的小团圆媳妇,那要上吊的、“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的有二伯,从大地上漫延而来,又消失在远方,无穷无尽。

  萧红为现代小说开创了另外一个空间。很少有一个作家能如此完美把“轻”与“重”、“美”与“悲”结合在一起。呼兰河的生活充满悲哀、黑暗和痛苦,但是,呈现给我们却是难以言尽的美。仅仅是那文字的儿童化和句式的散文化吗?仅仅是那随性的、灵活的结构吗?仅仅是那种追忆的情感吗?都不尽然。让《呼兰河传》浸润着“美”的东西是作者的一种情感:纯真。它是人类的最高情感。纯真是赤子之心,是永不放弃的童年最初的记忆,永不放弃的儿童的世界和追求。纯真是一种宽阔的平等,能够给任何人生和生命以同样的关注和认同。纯真是一种悲悯,它具有过滤的特质,让我们意识到那污浊生活背后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在生活中,“纯真”是萧红生命性格的自然流露。所有人都注意到生活中的萧红的“孩子气”(鲁迅语),她“不谙世故”,“容易抱有纯洁和幻想”,也注意到《呼兰河传》的散文化风格和无情节特点。但是,几乎所有人都把这些看作萧红的缺点。因此,人们对待作家萧红,也都带着点遗憾,带着点纵容,甚至,带着点轻视。

  萧红甚至也并非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我们总是喜欢用一个巢窠来代替另一个巢窠。如果一定要给萧红冠上什么“主义”的话,那么,萧红就是一个经验主义者,个人主义者,是一个天然的自由主义者(与理论的“自由主义”完全不相干)。她还是一个另类的启蒙主义者,让我们这个习惯于集体主义话语的民族看到“生命”本身存在的意义,个体的存在、生命的光华和疼痛要超越于任何的理想和主义。

  在泥淖里辗转,被这泥淖所污、所累、所伤,最终,却从这泥淖中挣脱起来,闪出光辉。这光是纯净的,同时又带着重量和质感,带着挣脱之时的血与泪,黑暗与阴影,包容着世界万千的色彩和光辉。世间的事往往都是这样。经过时间的冲刷,那恒久的美一点点放射出光辉,人们才惊觉自己的迟钝。然而,这“惊觉”,在电影《萧红》中并没有出现,甚至说,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都没有能力意识到这种“惊觉”。我们还在用那层层污垢包裹萧红。
  (编辑:野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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