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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笏叟与诸公的七年(一)

2013-03-29 11:10:25来源:北京文艺网专稿    作者:冷千山

   

 

  《石头记》于己卯年之前完成,后交给作者的“知己”脂砚斋评点。壬午春,畸笏叟(又称畸笏老人)开始在稿本上留下批语。因此可推测,从庚辰到壬午这两三年间,书稿被送到畸笏叟手中。从畸笏叟后来对这本书重视、珍爱的程度看,他应当是拿到书不久便着手翻阅、评点了,送书的时间,应在壬午前不久。
  康熙四十年辛巳(1701)秋,洪昇应王泽弘之邀,往游江宁。这次他在江宁一直住到冬末,回程路上,经过苏州时已是春节。洪昇在江宁的小半年中是否与曹寅有所来往,没有直接证据。无论洪昇或曹寅,他们传世的诗集中,都没有在这一年的酬唱之作。王泽弘的《鹤岭山人诗集》编次在庚辰年,其后也便没有诗传世了。但两年后(1703),腊月,曹寅寄给洪昇他所作的杂剧《太平乐事》,嘱洪昇为之作序文。洪昇作了这篇序文,对曹寅的《太平乐事》评价很高。这说明:曹寅和洪昇的初次来往当在癸未年之前。而癸未年前,只有辛巳年从秋到冬,二人有直接碰面的机会。
  曹寅有《读洪昉思稗畦行卷,感赠一首兼寄赵秋谷赞善》一诗,不详作于何时:
  惆怅江关白发生,断云零雁各凄清。
  称心岁月荒唐过,垂老文章恐惧成。
  礼法谁尝轻阮籍,穷愁天亦厚虞卿。
  纵横捭阖人间世,只此能消万古情。
  很早就有人注意到这首诗。周汝昌《红海微澜录》甚至说,把诗题和作者隐去,说这首诗是题给曹雪芹的也未尝不可。诗题中提到的“行卷”,不详是何作品。但就诗题看,曹寅诗中所咏内容,是关于这部“行卷”的。
  从《红楼梦》最终是从曹雪芹手中传出来的看,曹寅与《红楼梦》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曹寅在江宁织造任上,最喜交接文士,《江苏诗征》引《广陵诗事补》:
  通政曹公督客淮南,公余多暇,开阁延宾,文酒之盛,无与伦比。如卓鹿墟、鲍远村、杨掌亭、郭双村、程蒿亭、周确斋、萧东田、唐饭山、汪木瓶辈,皆郡中名士,日与觞咏之列。
  清廷材料公开后,我们知道,曹寅每二十天便有密奏飞驰康熙帝,所言多江南文士事,这让今人多相信他是康熙安插在江南文人中的“眼线”。是否“眼线”姑存不论。从他与卓鹿墟、叶桐初、姚后陶这种著名的遗民诗人,朱赤霞这种明王族的后裔几乎持续半生的友谊看,即使他与江南文士的交往负有一定监督、监视的使命在身,终其一生,他也从来没有过迫害或指使别人迫害文人的举动。没有任何人从这种“密奏”中遭遇覆顶之灾。从辛巳到曹寅去世的这十一年,任何奏报中也没有涉及《石头记》的只言片语。假如《石头记》果真从辛巳年末便一直放在曹寅家,他虽然没有刊行这本书,却是着意保存不令其散佚的。曹寅去世后,《石头记》成为曹家的藏物,被曹姓子孙携至北京十七间半房中,又经由曹雪芹的手慢慢传抄开来。那么,深爱此书不忍释卷、多次批阅并组织诸公读此书的“畸笏叟”,不是曹寅,还会有谁呢?
  曹寅一生别号很多,最常用的是楝亭、荔轩,同他的名字一样出名。其余为我们所知的还有雪樵,棉花道人,西堂扫花行者,柳山居士,盹翁,柳山聱叟,嬉翁,紫雪庵主。以制丝帛为业的人家,例称为“机户”(《喻世明言》中有《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一篇,有“家中收下的丝绵,发到铺中,卖与在城机户”,可以为证),织造即管理机户的官职。《江宁府志》卷十五《拾补》叶七十三有“国朝康熙间尚衣监曹公寅深恤民隐,机户公吁奏免额税,公曰,‘此事吾能任之,但奏免易,他日思复则难,慎勿悔也。’于是得旨永免。”可见曹寅为机户主张利益。曹寅既因“织造”这个职务而自称“棉花道人”,那么也有可能自称“机户叟”,其谐音为“畸笏叟”。他晚年的几个号,“盹翁”、“柳山聱叟”、“嬉翁”当中,都有如盹、聱、嬉这种与“畸”意义相侔的负面词,又常自称“翁”或者“叟”。曹寅一生虽然既富且贵,“近蒙恩擢阶正三品食俸”,因此写诗“三品全家增旧禄”,旁人看来已是荣华等身,在他自己看来,却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官,因为他不是科举出身的正头官员,终其身只是皇帝的家奴。江宁织造、苏州织造、杭州织造被称为“江南三织造”,是清朝内务府的附设机构,清廷“严满汉之分,严主奴之分”使得内务府成为一个特别的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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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府人员惟充本府差使,不许外任部院。惟科目出身者,始与缙绅伍。30
  他因是内务府的附官,史上没有现成的职称可借用,令他的文士诸友们在与他酬答时大费思量,有人称他“户部” 31,有人称他“司农”32 ,也有人称他为“农部”33 ,或生造出一个“织部” 34的。因此,不论康熙给予什么样的恩擢,曹寅的“包衣”身份都使他自觉低普通缙绅一等。他虽然是个官,却只是“畸笏”——不是“科目出身”的正头官员。

  考曹寅历年的行迹,曹寅于壬午初春作诗《病目初愈,思与书宣小饮,时轩前玉兰将开》,诗中描绘自己“病目”情状,有“半春眼苦黄连暗”句,此时看书定是不成的。玉兰开后若干天,恐怕还在休养病目。假如《红楼梦》于辛巳年被送至他家,他读这本书最早不会早于壬午春。从壬午春,到康熙四十四年乙酉之前,曹寅在江宁织造任上,公门多暇;康熙四十四年五月一日刻《全唐诗》的诗局在扬州开局,此后,曹寅奔波于江宁、扬州两地,主持扬州天宁寺刻《全唐诗》事宜。康熙四十五年(丙戌)七月一日,曹寅《奏报全唐诗集本月内可以刻完折》说:“所有众翰林有病及告假者,俱令回本籍,无事者俱在扬州校刊。”九月十五日奏折,“今有刻对完《全唐诗》九十套进呈御览,其余俱已刻完,月内对完,即行刷印进呈。”说明《全唐诗》的工作已告一段落,之后,他利用诗局现成的刻工,私刻了自己藏书中的若干种 35。除私刻图书外,丙戌这年,还要预备第二年丁亥春康熙南巡的接驾工作。丁亥三月  十一日,康熙帝离开江宁,从这时起,直到年底曹寅盐差任满进京复命,又是一段相对闲散多暇的时间。
全部脂批中,畸笏叟的批语集中在两年:壬午和丁亥。壬午年是从春开始,经历了季春、孟夏、雨窗,一直批到重阳,丁亥则是从春批到夏。乙酉冬亦有一条批语。将畸笏叟批书时间与曹寅这几年行迹相对照,恰符合忙时无批、闲时批书的规律。

  丙戌年九月之后,曹寅仍在扬州,刻《全唐诗》的工作虽已基本完工,“诗局”却未散。曹寅诗集中,提到诗局的翰林们,总是称呼为“诸公”,与畸笏叟批语中的称呼一致,令人禁不住将两者联系起来,认为批书的松斋、绮园诸公即诗局诸公。曹寅很有可能在丙戌至丁亥这一年间借阅书稿给“诸公”浏览。脂砚斋、畸笏叟是对这本书有特殊感情的人,为批此书,或者会专起一个别号。“诸公”却未必。因此,我猜测,在曹寅留下的诗文集中,或会出现其中某几个人的别号。
  曹寅写于康熙二十九年冬的一首诗《虎丘雪霁追和芷园看菊韵,寄松斋大兄、筠石二弟》中出现了“松斋”其人。36 筠石和芷园是同一人,均是曹寅的二弟曹荃(初名曹宣,后避康熙讳改),他与曹寅的感情很深,亦工诗善画,虽然他的集子没有留下来,但曹寅集中与他唱和的诗比比皆是。从该诗题,知“松斋”是两者的哥哥,但不会是亲兄弟,因曹玺只生了曹寅、曹宣二人;亦不会是堂兄弟,因曹玺之弟曹鼎只有子一人名曹宜,但曹宜的年龄比曹寅小。 37据冯其庸对《五庆堂辽东曹氏宗谱》的研究,曹寅远祖为曹俊,曹俊有五个儿子,即辽东五房,曹寅是第四个儿子曹智的后代。曹智生锡远,锡远生振彦,振彦生曹玺、曹鼎,曹玺生曹寅、曹宣,曹鼎生曹宜。至于曹智除锡远外有无别的儿子,锡远除振彦外有无别的儿子,迄今为止未见记载,从文献来看,像是这两辈都是单传。《五庆堂辽东曹氏宗谱》中记载辽东四房曹智以下“因际播迁谱失莫记”,那么可见四房与其余诸房的联系未见得多么厚密。然不妨有例外,即不排除有经常走动几位远亲。与振彦同辈的曹权中有一女,适福建漳州府海澄县知县甘体垣,生子如柏,与曹寅同辈,比曹寅年长二十六岁,死于顺治辛卯年,来不及看到《石头记》一书。据嘉庆九年刻本《沈阳甘氏宗谱》,体垣公还有一位承嗣子国璋,生于顺治三年,死于康熙丁亥年。考授州同知,寄籍江南芜湖。曹寅诗《过甘园》称呼甘国基 38为表兄,甘国基是云贵总督忠果公甘文焜之子,甘文焜是甘体垣的堂兄,论起亲戚,曹寅与甘国璋比甘国基更近,国基尚且是其“表兄”,国璋更应当为表兄。甘国璋寄籍芜湖,因文献不足,不知他是否长住江南,但必有机会往江南去,与曹寅兄弟有可能来往。此外,曹寅一家与丰润曹家联谱,曹寅称呼丰润曹鼎望之子曹鋡为“四兄”,且直呼其号为“冲谷四兄”,那么“松斋大兄”还有可能是曹鋡之长兄曹钊。曹寅有《病中冲谷四兄寄诗相慰,信笔奉答,兼感两亡兄四首》(《楝亭诗别集》卷一),第二首有小注说:“大兄有苹婆书院。”“大兄”指曹钊。曹钊,字静远,一作靖远,号眉庵,著有《鹤龛诗集》。我们无法知道他是否还有号曰“松斋”,是否是曹寅诗中的“松斋大兄”。但曹钊不曾批过《石头记》是肯定的,因其去世时间在康熙三十一年之前。


  30 昭梿《啸亭杂录》
  31 姜宸英称他为“户部公”,高士奇《归田集》中有《楝亭诗曹户部索赋》,宋荦《绵津山人诗集》中有《寄题曹子清户部楝亭三首并序》
  32 叶燮《巳畦文集》卷五《楝亭记》中有“今司农公荔轩及弟筠石两先生”
  33 尤侗《艮斋倦稿》卷四《曹太夫人六十寿序》,称曹寅“农部子清”
  34 尤侗《西堂余集》有《自撰年谱》一篇,中有:康熙二十九年庚午,年七十三岁。八月与织部曹子清寅、余淡心怀、梅公燮鼎、叶桐初藩会饮揖青亭赋诗。
  35 即所谓“楝亭藏本丙戌九月重刻于扬州使院”的十九种书。
  36 关于曹寅有“大兄松斋”,早有学人注意到过。吴恩裕1962年写了《松斋考》,由敦诚《四松堂集》中的《潞河游记》一文考出松斋即白筠,是白潢的后人。白家到松斋时也颇败落,“松斋园亭乃其先相国白公之别墅也”,此时已经“楼台瓦砾,池沼荆榛,惟松数十株尚苍然挺秀于荒冈残石间”,因此松斋对秦可卿托梦一段发出“语语见道,字字伤心”的感慨。至于松斋何以见到《红楼梦》,据吴恩裕考,《潞河游记》一文记游者六人,除松斋外,还有一人是墨香,皇帝侍卫,敦诚和敦敏的叔父,但年龄却比敦诚还小十岁。乾隆三十三年永忠写《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诗三首》,可见墨香手中有《红楼梦》小说。从《潞河游记》看,墨香与松斋关系很近,有“墨香往邀松斋”,及“墨香松斋亦至”等可以为证。因此“松斋”和永忠一样,从墨香手中看到了《红楼梦》稿,并在上面做出批语。吴世昌先生的《红楼梦探源》考松斋亦与吴恩裕相同。然吴恩裕此文一出,六月二日《文汇报》有一粟文章《关于松斋》,提出“考出松斋,意义也不大”,以及“曹寅有一位‘松斋’大兄,……能说他也就是这个松斋吗?”可见已注意到了曹寅家中的这一位“松斋”。对此吴恩裕先生回应说:“研究脂批的困难之一,就是不知道批者有多少人?都是谁?考出一个,便增加了一个已知数,取消了一个未知数,减少了研究脂批的一些困难。”两位吴先生的看法很有道理,但我却认为号“松斋”的白筠未必是批书的松斋,因为既然墨香是《红楼梦》抄本的最早一个收藏者,从墨香手中得到抄本阅读的永忠等人,并未有只字片语留在书上,为何松斋有批语传下来?虽然没有文字资料证明敦诚、敦敏曾过目过此抄本,但以情理推测之,他们也许是读过的,但也没有片语加批。但如果此批确实是乾隆年间的墨香之友松斋所批,那么此批后面一条:“松斋云:好笔力,此方是文字佳处。”定为墨香所加。那么墨香便是《石头记》一个未留下名字的批者。从“前梦”一章分析,《石头记》批语中始终存在一个无名的人物,对《石头记》的传播和作者的确立做出了决定性的工作。此人为谁,至此不言而喻。倘曹寅没有“大兄松斋”,此松斋确为白筠,那么可进一步推知“假脂砚斋”是墨香。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还有待进一步查考。
  吴恩裕先生在文章中还说,“当然,我们希望进一步知道脂砚斋是谁,畸笏叟是谁。知道他们和雪芹的关系,对于了解雪芹的身世和著书背景的帮助就更大了。”吴先生和其他红学家一样,在乾隆年间、雪芹身边的人中间去找,自然是得不出结论的。
  37 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初三日《江宁织造曹寅奏佛船已到普陀折》中,有“臣家人先回报称:孙文成与臣弟曹宜送至南海”等。
  38 甘国基,字靖之,号鸿舒。官至河南按察、布政使、护理巡抚。

 (编辑:野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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