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年初,中国作家阎连科进入了2013曼布克国际奖(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最终决选名单,阎连科对获得提名表现得颇为谦逊,在之后的一个采访中说:“你的写作不会因为拿奖就显得特别有价值,而不拿奖就没有价值。”英国曼布克国际奖是对只颁发给英语小说创作者的“布克奖”的补充,入围作家不限使用英语创作,奖项是颁发给作家而非针对具体作品。阎连科科是第三位入围曼布克国际奖的中国作家。2011年中国作家苏童和王安忆获得提名,但最终未能获奖。
布克奖行政官员菲亚梅塔·罗科(Fiammetta Rocco)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2013年的评选结果展示出评委们更青睐现代主义写作而非传统叙事。阎连科作品具有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或者用他自己的术语叫“神实主义”,这和后现代主义的玩世不恭却大不相同。
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呢?北京大学文学系教授陈晓明这样评论阎连科:“本土的田园牧歌之后,不再是乡土叙事的残羹剩汤,而是在乡土中国的墓地上,奇媚的后现代鬼火。”
在中篇小说《耙耧天歌》中,阎连科笔下的耙耧山区是让人目瞪口呆的末日场景,荒山野岭孤苦无依与世隔绝,奇则奇,媚则未必。鬼火,是有的。尤四婆的男人尤石头明明已经死了,却紧跟着老婆,一会会坐在尤四婆后面,说:“这男人你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对面村里的一头驴。”一会会又缩在床前,从窗透进的夜光照耀着他魂魄的身体,如被日光曝晒后的蚯蚓。
在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普罗登肖·阿基拉尔因为斗鸡纠纷被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用消灭这地区老虎时的准确性一枪捅破了喉咙,这位仁兄虽然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可是却能以鬼魂的方式出场,时刻刺激杀人者的神经。显然,阎连科写作上受到马尔克斯的直接影响,那是一片多少有些鬼气的中国山村。鬼气,不仅体现在死人身上,活人,也是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总而言之:不太正常。阎连科用一种最简单有效的逻辑方式就这种不正常变得顺理成章:让他们染上各种各样的疾病!
他笔下,中国人的疾病有n种表现方式:长篇小说《受活》中的“受活村”,生活着上百个聋、哑、盲、瘸的残疾人;《日光流年》中,病的名字叫喉堵症,因为喉堵症,人们一律活不过四十岁;《耙耧天歌》里尤四婆有四个傻妞呆儿,个个目光生硬,嘴歪眼斜,原因是尤四婆的爹有羊角风,属于隔代遗传。2011年,电影导演顾长卫则将阎连科的以艾滋病为主要线索的《丁庄梦》改编成电影《最爱》。就是在中篇小说《年月日》中跟随先爷的那条狗,也是条盲狗,瞎了。看来,不仅人要在阎连科的小说这儿经受疾病的折磨,即便是条狗,也无法逃脱疾病之鞭的惩罚……
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一文中开宗明义:“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这重麻烦的公民身份是人人无法摆脱的宿命,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患有严重的哮喘和神经衰弱,捷克作家卡夫卡则有严重的人际交往障碍,这两种疾病决定了两位现代主义鼻祖的写作方式:一个用疾病换取母亲的关切并事无巨细地保存他的记忆,另一个呢?面对父亲,仿佛面对判决;面对爱人,是无法痛下决心的犹豫不决,乃至终身未娶,空留下情书两册。疾病,从一开始,就侵入了现代文学乃至现代人生理和心理的最深处,无法治愈,无法逃避。
尽管在写作风格上,阎连科和卡夫卡、普鲁斯特差别很大,但在内在精神脉络上却藕断丝连。他让疾病如瘟疫的风暴席卷乡村,以浓墨重彩,绘就现代农村的病态图景,算不算时代的寓言?
在阎连科之前,中国作家对于乡土,总有一种难舍的情结。相对于现代都市钢筋丛林的冷酷无情,我们似乎总在追忆农业时代田园的恬静与美好,这算不算一种乌托邦式的一厢情愿?在苛捐杂税战火频乃至地主老财淡出人们的视线之后,阎连科让乡土继续苦难。
阎连科笔下的疾病与土地的命运多舛似乎有某种对应同构关系。小说《年月日》中,主人公们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小说《受活》中受活村“绝术团”巡回演出赚来的钱,居然是要去遥远的俄罗斯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并在魂魄山上建起了一座“列宁纪念堂”。身体的残疾,似乎只是精神残疾的一种外部表现。阎连科用他如锋刃般锐利的文字描绘一个个有病的村庄,组成一个有病的时代,有病,成了一种阎式常态。
在另一位中国小说家马原的《虚构》中,麻风病在中世纪摧枯拉朽令人不寒而栗的可怕威力,被马原形式上的花招消解了不少;而阎连科恰恰相反,他不遗余力地强化这种疾病的存在感,从而令读者强烈地感受到土地与人共同的困境。就像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疯癫的症状经过鲁迅的夸大,似乎真有振聋发聩的效应,“救救孩子”的世纪之声如果由一个正常人的口中说出,好像怎么都没有疑神疑鬼的狂人来得有力。
在同样描写疾病的小说《鼠疫》(La Peste)结尾,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写下这样的句子:“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谁都知道,艾滋病是现代瘟疫,那么我们能否将阎连科的《丁庄梦》视作中国的《鼠疫》?阎连科也在警告“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一次教训”,同时他还要面对的,是现代化冲击下传统田园社会的分崩离析。在古典时代,你能想象那些淳朴的河南农民卖血为生吗?《丁庄梦》中那些身患艾滋无人诉说内心悲苦的人们,他们的心声,谁在倾听,谁在感受?现在,他们背井离乡,家园,存在于他们的梦中,变得越来越虚幻,可是都市,又如此无情,给予他们三等公民的社会待遇,那温暖的田园故土还回得去吗?回不去的话,我们该如何诉说,这片越来越像梦的精神家园?
通过一种中西结合疗效好的“神实主义”,阎连科在读者的心中激起层层感情的涟漪——受死,已不可怕,可怕的是受活,在活着时感受真切入骨的痛苦。毫无疑问,这样的“疾病众生相”同时也是这个时代的缩影,以一种痛苦扭曲的方式反映着你我——在镜中,那张可笑可悲的脸。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