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一个时代自有深植于这个时代全部社会和文化土壤的标志性的文学样式。譬如:汉代有赋,唐代有诗,宋代有词,元代有杂剧,明清两代则有白话小说。文学进入现代中国,小说特有的以故事性和再现性见长的功能优势,明显对应了这个时代相继出现的启蒙、救亡、革命和娱乐的需求,因而它一路走来,风光无限,历久不衰,成为毫无悬念和争议的“第一文学样式”。
然而,大抵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一向波澜不惊,安于边缘的散文随笔,突然爆发出强大的生机与活力:先是历史文化散文异军突起,一枝独秀,接下来思想随笔、性灵小品、书话杂谈,以及新散文、后散文、轻散文、原生态散文、在场主义散文等等,旗帜翻飞,竞相登场,且各有实绩与可观。一时间,散文随笔作家的阵容空前壮大,而一批小说家、诗人、评论家、学者、表演艺术家、画家乃至官员,亦纷纷加盟其间,频频捧出佳作。于是,“太阳朝着散文笑”,一种昔日鲜见的“散文热”,赫然呈现于文坛。对于散文随笔的这一番时来运转,尽管有学者一再做出“消歇”、“退潮”、“强弩之末”之类的预测,然而,事实却没有为这种预测提供任何支撑与佐证,相反,在跨入新世纪之后,散文热凭借网络空间的进一步扩大和多种自媒体的迅速发展,同时也凭借散文随笔作家的不断探索、深入总结和自觉扬弃,最终形成了以精英写作为引领,以大众参与为特征的更加蓬勃向上、蔚为大观,当然也更加健康合理、前景无限的创作局面。
时至今日,散文随笔创作的风生水起,方兴未艾,已是不争的事实。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已有敏感的学界人士使用了“散文时代”或“随笔时代”的命名。窃以为,这多少有些仓促和草率。而换一种更为稳妥和准确的表述庶几是:当下中国的社会条件与精神生态比较适合散文随笔的生成与发展;或者说,这个时代有太多的特质、内涵和需求,呼唤着散文随笔的光顾与传达。关于这点,我们至少可以从四个方面加以考察和理解。
第一,深刻的时代变革与急剧的社会转型,丰富了散文随笔的素材基础和灵感来源。如果借用黄仁宇“大历史”的观点来审视当今中国,那么应当承认,它正将肇始于近现代的历史大变局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阶段,即古老的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的迅速蜕变与急剧转型。在这样的历史进程中,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呼啸前行的时代车轮不断孕育着新鲜事物、奇异场景与陌生话题,同时也不断传递出行进中的缺陷、失误与阵痛。而所有这些对于立足时代前沿,以迅速捕捉和表现生活新质与新变见长的散文随笔作家来说,既是一种召唤,更是一种机遇。为此,他们以巨大的热情和精力投入创作,力求真实、深入、立体多面地书写现实,于是,文坛不仅收获了一大批打上了时代印记,闪耀着现代意识的散文随笔作品,而且生成了“跨文体”、“非虚构”、“新写实”等新的审美理念和艺术路径。所有这些都在告诉人们:优秀的散文随笔作家同样可以成为巴尔扎克那样的一个时代的书记员,而他们笔下的文字则不啻于最为鲜活的社会长镜头与历史备忘录。
第二,碎片化的精神图谱与情绪节奏,对应着散文随笔即兴式的书写方式。真正的历史变革往往是全方位的,它不仅足以引发生活情境和社会风习的兴衰更替,而且必然带来人的观念世界的大破大立,革故鼎新。而经历着观念变革与扬弃的人们,在冲破了旧有束缚之后,由于不可能很快建立起新的精神坐标与思维图式,所以无论认知还是感情,都难免流露出每每可见的个别性、偶然性、跳跃性、爆发性、随机性,直至冲突性和断裂性,即内心世界处于一种碎片化状态。如果把这样的心态置于文学创作的语境,我们不难发现,与之构成深层对应的文体显然不是小说、戏剧乃至诗歌,而是同样具有极大开放性和自由性的散文随笔。当然,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散文随笔所具有的自由性和开放性,在很大程度上满足和适应了现代人所需要且习惯的东鳞西爪、吉光片羽但又不乏革新性与创造性的精神表达。关于这点,近年来所谓笔记体、语录体、微博体等等,频现乃至走俏于散文随笔领域,或可作为某种印证。明白了这点,我们即可更懂得周作人当年为何要说小品文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时代”。其实,对于社会和民族的进步而言,心灵的涅槃与重生较之散文随笔的兴盛,无疑更值得珍视。
第三,巨大的生存压力和内心焦虑,期待着散文随笔提供充足有效的心灵沟通与情感慰藉。现代社会物质膨胀而又竞争激烈,利益多元而又变数迭见,这使得许许多多的现代人在执著追求和忘我打拼的路上,因为缺乏超脱与节制,而无形中丧失了心灵的从容、宁静和余裕,同时深深体尝到生存的烦恼、无奈和压力。不宁唯是,与现代社会互为因果,联袂走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科技文明,后者特有的声光电化、网络、媒体,有如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现代人几乎是密不透风的裹挟其中,使其渐渐疏远了生活的淘洗、山野的哺育以及与他人的沟通,乃至生命自我的高峰体验,从而最终陷入茫无边际的内心焦虑。毫无疑问,物质文明与科技文明的双重挤压,使得现代人由衷渴望精神交流与情感抚慰,而散文随笔所具有的心灵倾诉与对话的特征,以及它所擅长的谈话风、独白性、絮语体,恰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满足这种需要。正因为如此,长期以来,故乡、童年、母爱、亲情、怀旧、思人等等,构成了散文随笔创作的永恒主题,许多作家围绕这样的主题源源不断地捧出新作,寄托自己的情思,亦安顿他人的心灵。毋庸讳言,如此这般的作品未必都具有丰邃厚重的社会意义,然而,它们连接在一起,却堪称现代人的精神家园,许许多多的心灵漂泊者,正是在这里体味到难得的憩息与滋润。
第四,由现代生存所引发的精神思考,很适合化为散文随笔的侃侃而谈或娓娓道来。现代社会喧嚣、纷乱、复杂,充满矛盾、龃龉和悖论,所有这些让人困惑,但这种困惑又反过来启人思索。而当思索者心有所得、神有所悟,并试图以文学形式诉诸公共空间,对话读者大众时,小说叙事显然失之曲折,诗歌意象无疑过于虚幻,真正能够得心应手、舒卷自如的“工具”应当是散文随笔。换句话说,只有散文随笔的可“入”可“出”,夹叙夹议,才便于最大限度地贴近作家的性情、理念和思辨过程,从而显示一种“我思故我在”的品格与追求。而散文随笔的这种文体优势一旦与种种时代命题或社会症候发生碰撞,自然会形成强劲而持久的审美推助力和艺术冲击波。近年来,思想文化随笔创作异常活跃,高水准的作家和高质量的作品不断涌现,整个散文随笔创作领域的理性与思辨之美空前强化,恰恰可作如是观。而精神的高蹈和思想的超越,以及其内在资源的丰沛充盈,既是散文繁荣的标志,更是历史进步的象征。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应当充分肯定散文随笔作家的积极贡献。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