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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君:“圈子化”使主流作家被边缘

2013-01-11 12:54:30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邵燕君

   

“当下性”在主流文学中稀少

  “当代文学”固然和“现代文学”“古代文学”一样属于一个有连续性的文学史脉络,但它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属性,就是它的“当下性”。一个国家的当代文学有责任以文学的方式呈现它所属时代的精神图景,给当代人的核心困惑以文学的解说,从而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风向标;或者为当代读者提供精神抚慰,缓解其焦虑,引发其共鸣,满足其匮乏,打发其无聊。前者的要求使作品趋于经典性,后者的要求使文学趋于流行性。我在这里不想使用纯文学/大众文学、严肃文学/通俗文学的概念,因为产生这些二元对立概念的精英文学体系本身需要反思重估,而这工作极其复杂。我这里只想强调经典性和流行性不是二元对立的。我们今天对经典作品曲高和寡、遗世独立的“自然”联想,大都基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传统和大学文学系的教育制度。如果将眼光放远放宽,古今中外的伟大经典大都在当世老少通吃,雅俗共赏,甚至是熔铸了几个世纪无数匿名高手智慧的“集体创作”。也就是说,无论是“古代文学”、“现代文学”,还是各个国家各个时段的“外国文学”,在它所诞生的那个时空,都是“当代文学”。越是不朽之作越需要凝聚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精神、最饱满的信息,它和速朽之作同根同源,那些速朽之作正是不朽之作的文学土壤。我更愿意相信那些横空出世的大师是时代骄子,而不是某个神秘学派的一脉单传。

  按照我对“当代文学”定义的理解,“当下性”在“主流文学”里已经相当稀薄,产生经典性作品的可能也日渐减少。而网络文学一边,“当下性”异常丰茂,虽然现在仍处于“大神阶段”,但“大师”的出现不是没有可能。不是说“主流文学”不会再有好作品,但即使有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遗产的硕果仅存;而网络文学正在上升期,其文学生产是成规模的、可持续的、有发展空间的,并且随着时代和技术的发展不断产生着分化和新变。若照此势头发展下去,十年之后,代表中国当代文学主流的将是网络文学。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变局,不仅与媒介革命有关,也与中国特色的当代文学生产机制密切相关。

  “圈子化”使主流作家被边缘

  新中国成立以后建立起来的当代文学生产机制是以各级作协为领导、以作协主办的文学期刊为中心的网状结构。与“作协—期刊”相配套的是“专业—业余”作家体制。中国作协和各省市级作协都有专业作家编制,虽然人数仅在数千,但与此相配的是一支堪称百万大军的业余作者队伍。他们分布在生活的第一线,从各级文学期刊到厂矿田间的墙报都是他们的发表空间。无论我们今天如何评论这一文学体制和文艺政策的影响功过,都不能否认一个事实:它在一个文盲众多的国度,全面而迅速地建立起一个文学阅读—写作者的网络系统,这个系统是“新时期”文学复苏和产生轰动效应的基础。

  进入“新时期”以后,文学权力开始向文学期刊集中。文学编辑在享有极大的改稿权力的同时,也形成了优秀的伯乐传统,资深编辑和业余作家之间形成了一种切实的“师徒关系”。从“伤痕文学”到“先锋文学”,每一种文学潮流兴起的背后,都可以看到引领风骚的名编们巨大的文学导向能力和组织能力。特别有趣的是“先锋文学”,在这个以“回归文学自身”为宗旨的“纯文学”运动中,至今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李陀那样的大刊名编树起大旗,余华那样的县城青年冲锋陷阵。对于千千万万的基层文学青年来说,从业余作者到专业作家之间,有一条现实可行的梦想之路。

  然而,这条路恰恰在余华等“先锋作家”之后被渐渐阻隔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纯文学”的理念使发表门槛大幅提高,广大土生土长的业余作家骤然失去了晋身的阶梯。与此同时,文学期刊未能在社会整体市场化转型的进程中成功地完成自身转型,迅速萎缩,面临严峻的生存压力。这些都使文学新人的成长既失去土壤又失去方向。

  在“业余作家”衰落的同时,“专业作家”越来越走向自我封闭。严格地说,目前的专业写作是一种寄存在体制惯性延续下的惯性写作,与其说是精英的,不如说是特权的,本质上是一种圈子内(作协—作家—出版社—研讨会)的自我循环。“主流作家”写作的“圈子化”正是“主流文学”边缘化的主要原因。

  网络文学恢复了民众的文学梦

  正是在“主流文学”荒芜的田野上,网络文学的野草旺盛地生长起来。如果说新中国文学机制是靠政治力量建构的,这里的庞然大物却是资本。资本使最初非功利的、五花八门的网络写作迅速类型化。但凡事都有一体两面,就像当年的“革命暴力”把作家变成了“文学工作者”,但与此同时在工农兵中建立起一支前所未有的业余作者百万大军,今天的“资本暴力”又在把作家再度变为“网络写手”的同时,迅速建立起一个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覆盖规模上都足以和当年的“专业作家”匹敌的作家网络。网站编辑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期刊编辑的职能,当然,一切都以商业利益为唯一标准。网络写手的生存条件可以说极为残酷,门槛极低,千万人竞发,一日数更、一更几千字的写作强度使之几乎成为一种高风险的青春行业。最后能存活下来的“大神”都得有“小强”般的生命力。不过,不少没有写作经验的写手也正是这么硬写出来了。今天小镇上的“余华们”是会投奔文学期刊还是文学网站呢?恐怕是后者。这里没有褒贬的意思,我们不能小看粗俗的名利动机对文学的催动作用,没有一种生命力旺盛的艺术是生长在蒸馏水里的。总是先有泥沙俱下,才有大浪淘沙。一个文学的大国需要文学人口的基数,应该说,网络文学恢复了亿万民众心中的文学梦,修复了千万文学青年脚下的作家路。

  批评界先学“土著”语言,再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直关注研究网络文学的马季先生有言:网络作家是“在生存中写作”,主流作家是“在写作中生存”。“在生存中写作”决定了网络文学天然的“当下性”,但能否从中生长出经典性的作品呢?这主要依赖于受众的分化和分层。在此过程中,精英批评的介入其实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精英批评能够有效地影响粉丝们的“辨别力”和“区隔”,将自己认为的优秀作品和优秀元素提取出来,在点击率、月票和网站排行榜之外,建立一套“精英榜”,对网络文学的良性发展,抵抗文化工业“向下拉齐”受众趣味的力量将十分有益。现在,这部分工作一直是“精英粉丝”们在自发地、零散地做,学院派的批评家们极少介入。一方不屑于说,一方也不屑于听。对于一直高居象牙塔尖的学者们来说,突然发现身下的底座空了,十字街头上盖起的摩天大楼与自己无关,难免错愕。有时我想,如果网络时代遭逢的是“文学产生轰动效应”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会如何?这就像设想“如果鸦片战争打响在康乾盛世会怎样”一样。想必战局会有不同——“主流文学”在保持自身阵营、维护文化领导权以及收编网络文学等方面都会比今天更有实力。但是,只要市场化、全球化和网络化是中国社会发展的大势所趋,变局迟早要发生。或许,对于文学,我们不能抱任何一种本质主义的态度,文学不必绑定于某种文体,也不必绑定于某种媒介、某种机制。自由、活力和热爱在哪里,文学就在哪里。

  如今,网络文学的强势发展已经到了逼得学术界不得不正视的时候了。进入网络文学,在理解网络文学的基础上重建一套有效的批评标准和批评话语体系,其实是网络时代对当代文学研究的从业者提出的新任务。要完成这一任务,我们必须先放下身段,进入人家的地盘,先学会“土著”的语言,再发出自己的声音。

 (编辑:野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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