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炜
程坚甫,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文史迭变、风潮兴替的思考背景中,走进笔者的视野的。
程坚甫(1899-1989),1899年10月20日出生于广东省台山县城西洗布山村的画工之家。台山为广东著名侨乡,物产丰饶而文风鼎盛。程自小出外求学,在广州中学毕业后,曾担任当时广东省长陈济棠辖下的燕塘军校图书馆管理员。此后曾担任国民政府的低级职员,历任广东省盐业公会秘书、韶关警察局文书、中山地方法院秘书、广东省高等法院汕头分院秘书。他在1949年政权易帜前夕去职还乡务农,以种菜、卖菜、采柴、卖柴、养鸡、卖鸡,为生产队收家肥和捡猪屎等维生。至1989年11月11日病卒,在农村躬耕劳作凡三十八年,享年八十八岁。程坚甫一生贫寒,乡人称“三公”。因患有严重口吃,口齿不清,所以早年仕途不顺;又因嗜书如命,不事积蓄,据说解职回乡时连路费都没有着落。他返乡务农时已年过五十,曾因体弱多病且无子嗣被列为“五保户”却被他坚辞不受(在乡间,这含有“老绝户”之意,有辱家族名声),村干部可怜老俩口无依无靠,让他担任生产队劳力较轻的“称肥员”多年(即为各家各户送来肥田的屎尿登记过秤)。诗人暮年,则依靠年过七十的妻子何莲花进县城当保姆、做医院“陪床”维持生计。何莲花多年积劳成疾,于1983年七夕先他而去,程坚甫因1987年冬被村外一自行车撞伤,自此卧床不起,于翌年辞世。
检视程肩甫贫贱卑微的一生,有这样两个因果循环的关系值得重视:对于程坚甫,诗思诗道,成了对于贫贱卑微的拯救;而贫贱卑微,又成了对于诗思诗道的拯救。在长达数十年每每三餐不继的饥寒穷困之中,以写诗吟诗充盈饥腹愁思与困顿生涯,成为程坚甫的自娱自救之道,同时也是诗作内容的主轴。“自笑狂如马脱缰,斗诗赌酒兴弥长。箧中检出无完褐;梦里吟成有断章。听尽莺鸣余发亩,留些鸡食合分粮。蹉跎抱卷空山老,何似黄花晚节香?”(《寄怀》)“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惊摇山上陈博梦,唤起江南庾信哀。半叟嗜花狂似昔,月明夜夜踏歌回。”(《偶成寄熙甫翁》)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诗思与诗道作为一种具体的生命实体存在,满腹诗书却贫寒失意的程坚甫,在漫长无涯的农事劳作之中,将如何打发自己毫无尊严、喜乐可言的卑微人生。尤为难得的是,读程坚甫诸多与当地诗人的酬唱诗——与周燕五、谭锦洪、甄福民、黄增、邝熙甫、李沛、黄新法、谭伯韶、陈惠群等等,或一起饮茶吟诗,或遥相传诗唱和,或互相整理诗作,托付诗集代存……,“凭天多付诗材料,半叟年来未废吟。”(《湖心舫茶话》)你会发现,即便在“专政落实到每一个基层”的严酷年代,文风郁厚的南国乡间,竟然依旧存在着成型或不成型的民间诗词结社和诗人雅集活动。“月去月来来去忙,采将吟料压行囊。惟君染得诗书味,散入青山一路香!”(《赠李沛君》)据编者陈中美先生注释,此诗述写的,就是乡间诗人李沛为程坚甫传递诗篇予住在青山侧畔的诗人邝熙甫的故事。——传统诗词所独具的坚韧生命力,成为那个“横扫一切”的年代里,一种顽强生存并濒死生长着的民间文化的独特风景,读来真令人生出无限怅慨!
同理,诗思诗道既成对于贫贱卑微的拯救,这种远离尘杂喧嚣的农家生活,尽管时时衣食无着、三餐有虞,却同时成为诗人及其诗作真实而丰腴的诗道之本,诗思之源。“常防一字能招祸,何况千篇莫疗饥。”(《再呈邝熙甫先生》)“年来谙尽鸡豚味,应念苍生多食贫。”(《戏题桥头之神》)在程坚甫存世的八百余首诗作中,你可以处处读出时代生活的真实留痕,却见不着当代任何类型的诗人、词人中(几乎从郭沫若一直可以数到聂绀弩),囿于各种政治时势需要,似乎无人难以逃脱和得以免俗的那些种种样样的应制之诗、应时之诗与应景之诗的任何痕迹。“等闲霜气凋蒲柳,谁信诗声出草茅?”(《抒怀》)程诗读来,有“入世感”而无“趋时味”,率性为之却辞章典雅,既不泥古也不打油,妙于用典而又善用口语,显出一种诗道的温柔敦厚与诗思的粹炼精纯。这样千锤百炼、品格超拔的诗篇,在那个文艺为政治服务、因而以“时”代诗、标语口号当道的年代,简直是沧海遗珠一般的珍稀了。同时,虽然有“历史污点”——在旧政府中任过“伪职”,却也只是低级职务;再加上程之为人谦厚而很得乡人敬重,所以,程坚甫在乡间几十年的农事生活中一直是平静的,并没有受到太多政治风暴的冲击;而且由于乡间文化水平低下,无人在意或读得懂程坚甫那些用语委曲的诗词,而使诗人及其诗作得以苟安。身处时代风涛之中而可以置身潮流之外,有士人的底蕴却无士人的身份,这种特殊的际遇,就给诗人及其诗作带来一个似乎“生活在别处”的观照角度,一种得以旁观世局、有时甚至是超脱凡嚣、俯视人世的超越性的眼光。“借得山林好遁身,清高长愿竹为邻。不忘吟饮朝还暮,饱历炎凉冬又春。诗检也知才力弱,友交难得性情真。江天漠漠多鳞羽,两字平安慰故人。”(《村居寄友》)“风急长林天籁峭,日斜隔水市声微。”(《暮冬随笔》)“难得方圆能应世,偶逢摇落莫悲秋。”(《赠翼园》)“长宵每藉吟诗度,细雨浑宜倚枕听。”(《春宵听雨感》) “微茫梦断烟波棹,晓暮听残山寺钟。”(《诞辰感吟》)读来境界舒朗、浑穆、超脱,又令人心头微觉凄酸。这种在“入世”与“出世”间超然自持、俯览人生的慈目悲怀,是感人至深的。
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言:“作词一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诗词一理。……诗之高境,亦在沉郁。”(见《白雨斋词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千年来诸方史家论者,也每以“沉郁顿挫”一语,作为杜甫诗歌的标志性特征。笔者斗胆把程坚甫称为“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所据者,也正在此—— 以“沉郁顿挫”咏怀纪事,以诗纪史,恰是程坚甫诗作最突出的特点。
[NextPage]自陶渊明始,古来中国士人总喜欢为躬耕南亩、采菊东篱的乡居生活,描摹上一抹淡泊宁静、超然物外的浪漫色彩,“归隐田亩”于是成为了千百年来华夏士人的一个缥缈的梦想。——那,其实是衣食无虞或者仍旧身存“五斗米”余泽之人的闲逸之想。那一类的“归田赋”,其实是作不得真的,是欠缺生活实感与生命质感的。就像笔者曾有过的知青下乡历练一样,真正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扔到乡野里去讨生活,靠自己的“三两力扶百弱身”,个中的赤贫艰困、捉襟露肘,则就无丝毫浪漫闲逸可言了。程坚甫不是那种归隐的儒生,前头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出处”在召唤;他是真正返乡务农、以农事谋生、靠“工分”讨生活的乡间农人——一个日日与粪便打交道的公社“称肥员”。所以,程诗中大量直写农事生活的篇章,是真正的“农耕赋”而非传统士人的“归田赋”。程诗之一若老杜健笔处,就在于他的敢于直面人生,不避时艰与时忌,直写世态炎凉的身世感怀与黎民百姓之饥寒啼号的“诗史”风格。
程坚甫诗中最多的篇章,是对乡间贫寒生活实况的慨叹。“何来广厦万千间,毕竟难宽老杜颜!”“家世百年人事异,门前积雪未应深。”“残灯代取供神蜡,被冷偏来借睡猫。”“肤到慄时肠百结,梦无寻处眼双开。”读《寒夜风雨竟夕不寐吟诗·七律四首》,这四首直接呼应杜甫的诗作,其在寒风夜雨中拥衾难眠的悲苦无助、忧思深愁,历历如在眼前,读来令人寒彻入骨。附录的《暮冬随笔·七律二十首》,可视为程诗的一组代表作。“长铗羞弹鱼味旷,一年何日食非斋”。这组写于1959年前后的诗篇,真实反映了史称“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在南国乡间的生活实况,写来巨微俱现,意象悲沉却含蓄不露。试看:“贫病交侵记麦秋,不惟脚肿面犹浮。死生已悟彭殇妄,饥饱宁关丰歉收!局外观棋还守默,椟中藏玉肯求售?扁竿挑菜入城市,且为茶香尽一瓯。”(《暮冬随笔·之七》)此诗以诗的语言,直接记述了当时非常普遍的“脚肿面浮”的饥民特征,点明了当时的饥荒非关天灾而为人祸;但观棋者看清个中玄奥,即如椟中藏玉,也只能“守默”,还不如挑菜入城,卖得两钱,上茶楼小酌一杯……。“一枕黄粱梦境虚,藜羹肉食味何如?有情山水容吾老,无赖光阴促岁除。夕照苍茫常久立,冬耕响应敢闲居?桃符爆竹皆微物,却累荆妻罄积储。”(《暮冬随笔·之十》)“梦境虚”句,是直接针对当时乡间“放卫星”之类的浮夸风发言;以“冬耕响应”的新语对“夕照苍茫”,意新句亦新,却意境清宏悲切。尾联以“微物”的细节点出贫窘实况,是述事,也是深慨。然而,直写贫瘠艰困,程诗却并非一味意象颓唐、意气消沉。其句法,或抑扬旷达:“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犁。眼前一幅萧条画,十里平芜夕照低。”或自娱自嘲:“才了农忙岁亦终,蒸藜煨芋味无穷。十年足遍江湖客,一变身为田舍翁。”以笔者窃见,此组诗,堪称当代文学史中真实记述那个年代史迹的罕见佳作。
以诗纪史,以史入诗,被今人称之为“现实主义”或“人民性”,其实在中国传统诗道中有着深厚的根基。 “如此天时如此夜,何能高卧作袁安?”(《早春以来寒雨不辍倦伏斗室托诸吟以抒怀抱》)程坚甫虽为一远离政治漩涡而与世无争的真正农人,但面对世变动荡中的各种人情世态,却有着诗人独特的敏感和锐见。诗人的眼光不但是入世的,而且也是富有正义感而慈悲为怀、关怀广大的,因而也是超越了各种世俗的成败得失与功利是非的。《林翁牧牛》记写打成右派下放乡间劳动的教师的悲苦遭遇:“败笠只应飞作蝶,教鞭谁料用于牛?”《入市见壁间大字报有云“打倒刘长卿”者戏以诗咏》,则记写一位被打倒的与唐代诗人“刘长卿”同名的军队干部的荒唐故事。集中颇有几首写于文革年间的诗,正面言写那个“红色恐怖”年代的真切感受:“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 (《偶成寄熙甫翁》) “独立苍茫泪湿衣,看花回首故人稀。悲欢不尽因离合,今古何能定是非?” (《花下感怀》)这样的句子,凄苍荒凉,无语问天,令人想到杜甫《秋兴八首》中的“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以及鲁迅论《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便被华林”。尽管这些诗篇为避时忌,在当时就大多抹去了写作日期(许多写作日期的考据,是陈中美先生辛苦查证、比对、求觅而得),今天读来,你真要惊佩这个口吃耳聋、时时命悬一线的贫寒乡间诗人,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所具有的那种悲悯阅世、穿透历史迷雾的锐利眼光了。
程诗的写实与深挚,一若老杜。这里,我还想特意举出两首别具一格、感人至深的“卖鸡诗”:
“翼长鸡雏渐学飞,今朝出市复携归。只缘读墨谈兼爱,未忍分教两面违。/ 雌伏雄飞各有期,山家更不设樊篱。主人老去无多乐,赠尔诗成一解颐。”(《携鸡雏数头出市求售不成归赠以诗·七绝二首》)诗人上墟集卖鸡,为着不让一窝小鸡分离而求买者把整窝鸡雏买走,因乡人手头拮据而终于求售不成,只好整窝鸡携回,大概还受到了贫妻的怨责,只好自我解嘲地写诗赠与鸡子。
“玉汝于成几费神,出售应谅主人贫。隔邻索价姑从贱,溢槛飞回岂厌新?濒死未为登俎物,超生犹望系铃人。痴翁抚事增惆怅,异类非亲竟似亲!”(《 昨卖鸡与邻家顷复飞回璧返后感成一律》)[NextPage]
这一回,则是贱价卖出的鸡子不舍贫家主人,卖予邻家却一再飞回旧家,引起诗人的一番感慨。此二诗直述其事,言情说理,写来含泪带笑,无奈中有欣慰,欣慰中更饱含酸辛,写透了诗人心性中那种“人(鸡)溺己溺”的善根与悲怀。坦白说来,笔者几乎每读皆为之盈泪,有断肠之痛,彻骨之慨。
自然,乡间生活中有饥苦,也会有逸兴;有灰暗,也会有阳光。程诗长于纪实感怀,于是在他苦吟淬炼的诗句里,也会时见欣悦欢跃,且多有新词新意入句,呈现出或轻快、或幽默的别样姿彩。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县城人工湖建成,家住城郊的程翁不时可以行吟在侧,又不时可在湖畔的“湖心坊”茶楼和诗友雅集吟聚,写于此时的《人工湖竹枝词·七绝十首》,就一脱同时前后写就的《暮冬随笔》的幽怨哀愁,留下了轻畅新颖的笔触:“扁舟一叶木兰桡,儿女双双学弄潮。让妹坐头郎坐尾,白桥穿过又红桥。”完全以口语、俚语入诗,写来却清新如画。“一行疏柳晚风清,不少诗情与画情。有客问予予问客:拱桥何以号超英?”把湖边的拱桥命名为“超英桥”未免煞风景,老人含笑入诗,言在意外。“绿衣黄发小娃娃,牵住娘衣要摘花;娘笑回头哄娇女,板牌告示谓严拿!”看,老人以新语成诗,趣态可恭,可见一点儿都不守旧、不冬烘哪!程诗中有一首长达五、六十行的七古《瞽叟行》,记写大跃进年间他在古庙前和一位盲人算命先生的对话,“……我辈目盲心未盲,趋向光荣道路行。时时洗刷旧思想,不愿乡愚称先生。我闻瞽叟语滔滔,心窃佩其见地高。年老目瞎犹操劳,何况双目炯炯如吾曹!”全诗大量使用现代口语,情绪乐观积极,写来新意盎然却同样诗味醇厚,殊为难得。至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闲情逸兴,老翁写来更是谐趣横生,调皮可喜,就难以一一细举了。比方:“相逢老少两形忘,欢笑灯前赌食糖。忽忽归途诗兴动,星光月影夜茫茫。”(《访惠群》)“须火速,治皮肤!鹤鸣山上有灵符。未如可的松膏便,信手拈来薄薄涂。”(《思佳客·皮痒得可的松膏涂治》),等等。
(编辑: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