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的思想市场上,流通的思想产品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主流意识形态的“社会主义+国家主义”思想产品,一类是“泛自由派”提供的思想产品。说“泛自由派”溃败或许言重了,但自上世纪末以来,“泛自由派”渐由攻转守,乃至节节败退,已引起了“泛自由派”的焦虑。在此,“泛自由派”加上了引号,是因为通过下文的分析可见,“泛自由派”实是误称,更恰当的称呼应该是“泛社会主义派”。觉得奇怪么?一点也不!
“泛自由派”常将其在思想市场上的劣势归咎于权力垄断。当然垄断是逆淘汰过程,为思想自由传播制造了太多障碍。但思想本应是打破垄断的利器,而不是相反,所谓“有理不在声高”。何况近20年来,思想市场因技术的冲击不再铁板一块,现在的垄断程度至少不比上世纪90年代更强。当时除了正规出版物,几乎没有别的传播途径。而当前正规出版物已日薄西山,兴起的是博客、微博、微信和其他林林总总的自媒体,自媒体的竞争程度、传播速度和传播内容的丰富性都远非传统出版物能比。在这样的情况下,“泛自由派”的“市场份额”竟不进反退!那么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反求诸己,该好好反思自身所提供的思想产品的质量了。
影响力衰退的突出表现,是“泛自由派”的思想在其目标人群,比如城市中产、大学生、知识分子、自由职业者甚至商人等群体中日渐式微,而他们恰恰是形成和传播社会舆论的中坚。因为网络的普及,这些群体中大多数人并非对“泛自由派”的思想或主张一无所知,但即使有所了解,仍然不肯认同其观点,相反却很容易认同主流意识形态。比如,在反美反日占领社会舆论的过程中,“泛自由派”几乎无所作为,八九十年代就已四面楚歌的狭隘民族主义竟在新世纪沉渣泛起、来势汹汹,实在让我这样的过来人瞠目。
另有个现象可为旁证。固然GFW阻隔了互联网,但翻墙手段不少也不难。令人郁闷的是,网民中愿意主动翻墙寻求信息的人数量稀少,这说明墙外自由世界(中文圈)提供的思想产品缺乏竞争力,在大陆网民中几无需求。我们也可看到,墙外中文圈传进墙内的信息除了一些即时新闻外,已无甚影响。可能所有墙外信息加起来的影响力,还比不上八十年代区区一个美国之音。
因此,我们必须严肃地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泛自由派”的思想产品会日益受到冷落?
首先来看一下其对手,即主流的意识形态所提供的思想产品。这类思想产品可用“社会主义+国家主义”大致概括,通俗版说法是的“马克思+秦始皇”。社会主义和国家主义都可以是自成一套的体系,包含各自的哲学观、目的和手段。当然,其实二者本有内在的冲突,认真追究起来,很难并行不悖。但原教旨马克思主义早被“修正”,社会主义引入中国时(列宁斯大林主义)本已能适应国家主义。引入之后,又继续与历史悠久的国家主义相契合。
在过去六十多年的历史中,二者一直互为补充。前三十年中,社会主义占据了主要地位,国家主义作为一种必要补充;后三十年中,社会主义的手段因其世界范围内的失败而渐渐隐退,只是其追求的价值如平等,作为一种终极的、模糊的目标,为各种手段提供某种正当性支持,或者演化为民粹主义;国家主义站到前台,并通过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等旗号包装宣扬。注意,近年来常流行的民族主义的说法,实质是国家主义。所强调的并不是民族共同体,而是大陆政府领导下的共同体。在某些时候,如反日时,二者可达到统一,但在另一些时候,比如保护海外华人利益时,民族主义就得让位于国家主义了。
至少目前看来,打上了国家主义印记的思想产品相当成功,加点民粹主义效果更好。经济发展为之提供了资源,而仍然具有垄断性的宣传又抓住了机会,比如奥运会、汶川地震、钓鱼岛事件等等,不过几年下来,国家主义就已深入人心。以至于最近的包子套餐,不需要官方大肆渲染,全国蜂拥而来同沐皇恩的自发群众就已挤爆了店门。
那么,“泛自由派”所生产的思想产品的情况又如何呢?
“泛自由派”的主体思想其实是美国的进步主义、左派自由主义和欧洲的社会民主主义等杂糅,以下简称为“自由左派”。其目标价值主要是所谓的普世价值,即自由、平等、民主、法治、人权等。但中国的自由左派并不着意于厘清这些华丽名词的确切含义,而是不分青红皂白拿来就用,当作常识反复灌输不容置疑,当作口号不假思索。实际上,普世价值这一套说辞自从引进中国后就几乎没什么改变,只靠抄袭西方的片言只语为生,甚至不惜断章取义,没有深化也没有创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管什么热点事件,都是不断老调重弹。因其传播思想不具有垄断权力,不能强迫他人观看或收听,许多受众因审美疲劳而弃之。何况,很多“启蒙者”自己都没弄清楚这些概念的基本含义,不能提供切合中国实际的解释,思想上的懒惰又容易被“国情论”所乘。
此外,自由左派在目标价值上一大共同点就是追求某些确定性的实体价值,如结果平等、社会公平或福利保障等。由于结果平等绝不可能是“人人生而平等”的平等,而是后天获得的平等。符合逻辑的推理是,必然有某种力量调整后天的结果趋于平等。这种力量是什么呢?不管你怎么为它命名,只要这种力量是强制性的(不是自发的慈善),它就只能是国家权力或准国家权力,只有国家才有这种再分配的能力。OK,自由左派在通往国家主义的道路上开了一扇“后门”。
当我们转向自由左派实现目标的手段时,“后门”就几乎变成了堂皇的正门。“自由左派”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
1.政改派。这一派要么根本不提自身的手段,其潜台词就是国家权力可以自发演进实现目标;要么冀望于政改,也就是统治者主动进行权力的再分配。先不讨论是否可行,其特点是手段完全寄托于国家权力,甚至完全寄托于现行的国家权力,俗称“跪谏派”“折子派”。
因此,他们痴迷于改良,为任何“点滴进步”而欢呼,比如废除劳教,并呼吁更多的“点滴进步”,比如官员财产公开、或者反腐。但却不深思,这些呼吁本身是否增强了权力的合法性,是否为本已肆无忌惮的权力添砖加瓦?
2.民主派。这一派不承认现行国家权力合法性,理由是权力的分配不合法。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必须是民主权力才是合法的善的权力。他们并不针对权力本身,而只针对权力的分配。固然这一派目前对现行权力威胁较大,但很容易被打成追求权力的“改朝换代”派(其实也是)。在被改朝换代吓怕了的普通国人中间,难以赢得广泛的同情。
3.宪政派。这一派面目模糊,或许一部分属于第一种政改派,一部分属于第二种民主派。但宪政本应具有超越性(宪政是以超越人定法的价值观为支撑),也是直指权力性质的,而在中国,却演变成了“落实宪法”!不在乎宪法什么样,什么样的宪法都要落实,或者只要是当权者制定的宪法就要落实,美其名曰“将权力关进笼子里”。试问,若是非正当的权力,能靠监督获得正当性么?而不正当的权力所制定的宪法,会把它自己关进笼子里么?以这种避重就轻的功利主义妄图投机取巧,何其天真!最终沦为不伦不类,实则是向国家主义暗送秋波,甚至屈膝投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民主派和部分的宪政派不打算从体制内获得支持,而寄望于普通民众。某些人为了劝诱国人认同其主张,不惜编造一些不靠谱的谎言,如实现了民主或宪政,就能人人富裕、教育医疗养老养小一切免费,等等,广为流传。谎言总会被揭穿,但编造这些谎言的人,其实与他们所反对的人别无二致,以致于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与“毛左”异曲同工、同流合污之辈。
“泛自由派”里还有一个小群体是山寨版的“经济自由主义者”,以铅笔社、涨价派等为代表。这个派别与真正的自由主义者相去甚远。他们口头上倡导自由市场自由交易,却不区分私有财产和公有制,不强调对财产权、人身权的保障。他们所谓的自由是政府掠夺的自由。政府想垄断就垄断,想涨价就涨价,想霸占土地就霸占土地,想运营国企就运营国企,想收税就收税,想受贿就受贿……不在乎政府行为的正当性,不过问政府权力的合法性,把政府视为完整的正常的所有者和市场主体,可以自由行事,自由交易(照他们的逻辑,偷来抢来的东西也可参与市场交易,有利于交易双方)。当然,其他的个人和企业,也是有自由的,有在忍受质次价高的垄断产品和跳楼之间选择的自由,有不喜欢滚出中国到美国去的自由。他们反对美国政府,把美国政府描绘成撒旦恶魔,却不会对中国政府说一个不字。
可以看到,这种所谓的“经济自由主义者”完全不是什么自由主义者,而是不折不扣的大政府主义者。这一派别最大的“功劳”就是把大多数人恶心成了左派,另有一小部分天真青年自以为被自由主义“启蒙”,殊不知沦落到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可怜境地。(限于篇幅,对“山寨自由主义者”将另文处理)
我曾经纳闷,为什么这些人竟会成为中国自由主义者的代表?现在我比较认同一种说法,是他们的对手,即自由左派的选择。自由左派在“泛自由派”中占据绝对优势,也有一定的媒体资源,如泛南方系和诸多大V。由于自由左派的思想懒惰和混沌,缺乏辨别力,在挑选自己的论战对手时,错把李鬼当李逵,找了个虚幻的靶子,由此捧红了一批“披着羊皮的狼”(披着自由主义皮的大政府主义者)。比如,自由左派选择某项福利政策的辩论对手,左派要求政府发钱,而“自由主义者”反对政府发钱,表面辩得热闹,其实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无人追问政府这笔钱的来历,进而追问权力的本质。
行文至此,有心人当已看出了“泛自由派”的致命弱点。进步主义、自由左派、社民主义和大政府,在西方政治谱系中,是正儿八经的“准社会主义”,或“泛社会主义”。正如米塞斯当年在朝圣山学会的怒吼“你们都是社会主义者!”这帮“泛社会主义”者要去反对社会主义,情况最好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更要命的是,“泛社会主义”者所选取的手段都极为依赖于国家权力,甚至极为依赖现行的国家权力,其追求的最高目标不过是通过某种程序对国家权力重新分配(民主派)。
这简直和主流意识形态的“社会主义+国家主义”相得益彰啊!我很想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泛自由派”从其依赖的哲学基础(功利主义),到其目的和手段,无一不能纳入“社会主义+国家主义”的范畴。与现行国家权力的分歧只在枝节问题(要不要真正普选,要不要公布官员财产等),当政者只要拿颗棒棒糖引诱着,就足够忽悠多年,所以希望永存、幻想不灭。当然,在其主张不断被主流意识形态吸收的同时,能具有独立且长久的价值,让受众心悦诚服乃至趋之若鹜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乏人问津。
在中国的“泛自由派”中,古典自由主义(以下简称自由主义)被抛到了一边。而唯有自由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对手,也是国家主义的真正对手。自由主义从其哲学基础(绝对正义),到其目的、手段,皆与国家主义泾渭分明。i
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基础首先在于厘清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缺乏基本的政治伦理,民主或宪政的旗号也无助于建立现代文明。即使不谈自由主义的无政府主义分支,国家也只有在洛克、亚当·斯密或诺奇克的意义上才具有合法性。个人优先于国家,个体价值是终极价值,最终权利属于每个个体,最重要的权利是私有财产权。国家不是任何意义的终极价值,只应为保护财产权和人身权存在,往前一步即是错!自由主义可容纳民主或非民主的政体,但权力范围必须是刚性的。民主政府也有权力界限,不能以人民的名义为所欲为,侵犯个人权利的国家权力不管是否经过民主程序批准都为违法。尤为重要的是,国家不能以自身的利益、以自身的是非好恶,作为国民行为对错臧否的标准,也不能刻意追求任何具体的目标,如充分就业、经济增长、社会公平、医疗保障、福利制度等等。
西方历史上,自由主义(其实是部分的残缺不全的自由主义)已在对封建专制的斗争中大获全胜,也战胜了死敌社会主义和纳粹。短短几百年间,自由主义为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富裕和繁荣。或许是因为它太成功了,就如健壮的乔木可容忍一些寄生的藤蔓而暂且无伤根本,自由主义容忍了自由左派(泛社会主义派)的兴起。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中国这种几千年国家主义思想根深蒂固的地方,精英们试图求取他山之石,结果没引进国家主义的克星自由主义,却贩来了一大堆自由主义的对头或假冒伪劣产品!甚或中国的“泛自由派”对古典自由主义还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敌意(或许不是莫名其妙,因为泛社会主义派敌视自由主义是题中之义),乃至不能认清中国的经济发展是因为部分实现了“财产权+自由交易”,即部分实现了自由主义的基本诉求,不能认清这是今日中国奢谈任何进步和变革的现实基础。买椟还珠,舍本逐末,以至弃明投暗,莫以此为甚!
当然,因自由主义与国家主义势同水火,自由主义想在中国落地生根并不容易。但思想决定行动,没有正确的思想,就没有正确的行动。再多不易,也比“泛社会主义派”年复一年缘木求鱼为好。
而自由主义与原教旨社会主义的区分不在于其目的,主要在于其手段。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