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建安,原题:中学是大学者钱穆的最后学历
初小三年级时,钱穆因作文优秀,被老师奖励了一本《修学篇》的书籍。此书由日本人所著,蒋百里翻译,集中记述了数十位英法等国不经学校而通过自学成才的名学者。这些人的苦学历程感染着钱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后来,钱穆中学毕业就再没有机会到大学深造,他以《修学篇》中的人物为榜样,走上了另一条艰苦自学的道路。
钱穆18岁中学毕业后即担任小学教师,从此一意自学。他结合自己已有的知识储备,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所必修的四书五经着手,温故知新,由浅入深,逐步拓宽,渐臻佳境。他晚年曾这样回忆:“前在私塾时,四书仅读至《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此下即未读。念当读完《孟子》,再续及五经。一九一二年之元旦,余即一人在又新小学闭门读《孟子》……自限半日读《梁惠王章句》上,至能全体背诵始归家午膳。午后又新闭户读《梁惠王章句》下。如是七日,读毕《孟子》七篇。”这便是钱穆刻苦自学之始,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将《孟子》一书读懂并能全部背诵。
钱穆自有了自学成才的念头后,十年半的乡教生涯也是他的自学苦读生涯。而从广义上,从此以后,他的一生均与自学苦读密切相关。同时,又因为钱穆读书乐在其中,所以坐冷板凳的“苦读”却又伴随着无穷的乐趣。
他最先在秦家渠三兼小学任教,一人兼任国文、算术、史地、体育、音乐等课程,每周授课36小时。钱穆教学与住宿均在学校。放学后,一幢空荡荡的大楼内只剩下三个人。楼外即是一片荒园,有两百左右老树,枝叶蔽天。到了晚上,周围变得更加安静,只能听到乌鸦在大树上鸣叫,整个世界则更显空寂。钱穆入夜难眠,于是取来《昭明文选》,躺在床上阅读,直到非常疲倦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睡着了。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月。可以说,这时的苦读是钱穆应对不良环境的最好方式。久而久之,不良的环境已变成读书的好环境,而钱穆则在读书中获益无穷。
1913年,钱穆转为鸿模小学教师。此时,他仍然常以未能进大学读书为憾,见报纸上登载了北京大学招生广告,遂再次动了考大学的念头。按照招生要求,考生须先读章学诚《文史通义》,钱穆于是购求此书阅读。钱穆又获知夏曾佑所著《中国历史教科书》是北大的读本,于是也勤奋地阅读此书。读此二书,本为钱穆想入大学而做准备,但钱穆并未入学,反而在此二书中读出许多乐趣。他读《文史通义》时达到了“形于梦寐间”的程度。有一天,他竟然梦见自己进入一藏书楼,楼内所藏均为章学诚的书,而且有些著作是世人从未见过的。此梦也特奇怪。钱穆在二十年后,果然见到了世人未见的章学诚著作。而《中国历史教科书》则使钱穆收获更大。钱穆自称:“余对此书得益亦甚大。如三皇五帝,夏氏备列经学上今古文传说各别。余之知经学有今古文之别,始此。一时学校同时闻余言三皇五帝有相传异名之说,闻所未闻,皆惊叹余之渊博。实不知余之本夏氏书也。又余读夏书第一册,书末详钞《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等,不加减一字,而篇幅几占全书三分之一以上。当时虽不明夏氏用意,然余此后读史籍,知诸表之重要,则始此。及十年后,余为《先秦诸子系年》,更改《史记》六国年表,亦不可谓最先影响不受自夏氏。”这里提到的《先秦诸子系年》是钱穆早期的代表作,正是因为这一著作,钱穆进入学术名家的行列;也正是因了此书,钱穆进入大学讲学,从而为一生的学术道路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当然,这已是后话了。1914年,钱穆任教于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同时仍在鸿模小学兼课,所以必须在每周往返于两校。两校之间有许多湖泊相隔,钱穆乘船在湖水上穿梭。许多年后,他还记得第一次上船后的情景:“余坐船头上,读《史记·李斯列传》。上下千古,恍如眼前。余之读书,又获深入新境,当自读此篇始。”
自修苦学的过程也是自我摸索的过程,否则无法进步。有一天,钱穆于深夜醒来,见月光照床,分外清幽。钱穆的思绪还在学问上。他的一只脚接触到蚊帐外的墙壁,脑中灵光一闪,“臂与壁皆形声字。辟属声,但臂在身旁,壁在室旁,凡辟声似皆有‘旁’义。如避,乃走避一旁。璧,乃玉悬身旁。嬖,乃旁疾非正病。躄,乃两足不正常,分开两旁,盘散而行。劈,乃刀劈物分两旁。如是凡辟声皆有义,此即宋人所谓右文也”。想到这些,钱穆兴奋得不得了,不再睡觉,并举一反三,一连想到了十数例形声字。第二天早晨上第一堂国文课,钱穆不讲课文,而是讲起了昨晚的收获。讲完以后,印象更深,思考得更多。
自学者,因没有老师的指导,也许会走许多弯路,这是自学的缺陷。但自学也有自学的好处,因一切都需靠自己摸索、自己感悟,所以一旦学成,则独立性强、创造力强,生命力持久。
自学成才者往往不会拘囿于门户之见,对于他人的成绩能够择善而从,对于权威的学说却也并不盲从,而是通过自己的判断来取舍。钱穆便有这样的特点,他会从一位学友的言语中悟到“读《论语》,知当逐字逐句反己从日常生活中求体会”。但同时在很早的时候就对程朱所定的《四书》顺序持怀疑态度。而在新文化运动的新思潮、新学问成为时代主潮流的时候,钱穆虽然每日以报章、杂志为先导,也曾学写新诗,但经过实践与思考后,对此有了自己鲜明的态度:“决心重温旧书,乃不为时代潮流挟卷而去。”这种态度,在许多人看来未必正确,钱穆却因有了这种态度,乃勤奋攻读中国古代典籍,先是四书五经,然后是《史记》、《后汉书》、《资治通鉴》等史书,再及《马氏文通》、《六祖坛经》等书,如此经年积累,加以研读,加以苦思,终于获知古人学术的源流,有了自己的一家之言,从而撰写出《论语要略》、《刘向歆父子年谱》、《先秦诸子系年》等鸿篇巨制,使自己最终登上一流的学术殿堂,成为世人钦慕的国学大师。
自修苦读的经历,成为钱穆一生最重要的部分,钱穆对此深感于心。他曾十分深情地回顾这段经历:
我没有机会进大学,从十八岁起,即已抗颜为人师,更无人来作我师,在我旁指点领导。正如驾一叶舟,浮沉茫茫学海中,四无边际,亦无方针。何处可以进港,何处可以到岸,何处是我归宿,我实茫然不知。但既无人为我作指导,亦无人对我有拘束。我只是一路摸黑,在摸黑中渐逢光明。所谓光明,只是我心自感到一点喜悦处。因有喜悦,自易迈进。因有迈进,更感喜悦。如此循循不已,我不敢认为自己对学问上有成就,我只感得在此茫茫学海中,觅得了我自己,回归到我自己,而使我有一安身立命之处。
当然,从客观的角度看,如果能从师研究,当然比自学效果更佳,可以避免走许多弯路,成材率也高得很多。所以,钱穆对学生如是说:“我是一个自修苦学出身的人,因为幼年家境清寒,父亲很早去世,使我没有机会像一般青年人一样,由中学而大学,从师研究,或出国深造。……不过我一直仍认为,青年人只要有可能进学校从师研究,还是循着正规教育的程序以求上进为好。除非是万不得已,才采取自学的途径。因为在学校里,不仅可以有系统地研究各门课程,还可以与良师益友从切磋琢磨中,增进内心的修养,完成伟大的人格,奠定学业与事业的巩固基础,那比自学究竟要好得多了。”
(编辑: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