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贾西津
梭罗的“瓦尔登湖”就在波士顿附近的小镇康科德(Concord),离开美国之前,和朋友Dan去见证了闻名已久的瓦尔登湖。
湖不大,静,自然而然地拥着没有规则的一汪水。环绕周身的都是树。不密,不高,也不稀有。林子没有边界,也没有一望无边;没有声音,也没有万籁俱寂。几棵树之间,是一间灰色的木屋,如孩童图画版上最常见的长方形上加三角形。屋内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一个壁炉,没有一点装饰,也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在这样一间木屋里,从1845年7月4日,到1847年9月6日,梭罗独自住了两年又两个月,写下《瓦尔登湖》。他称之为一个实验— 过一种简单的生活。
美国类似的宁静之所、大大小小的保护区和类似的湖,几乎随处可见,而瓦尔登湖仍然经久不息地引人向往、从各地前来,只因为这里,有一个人曾经与它对话。
自由的环境激发生命
“你能在这么一间小屋住上两年吗?”我问Dan。
“我想应该可以,因为已有过独自的体验,知道怎么一个人相处。”那是Dan一次特殊的旅途经历,因为一个所有同路者都没有预期到的情况,他被抛在一个孤岛,完全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他经历了极度的心理体验,却是在那里学会了和各种生命的对话。他说,当你从一个生命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世界,才发现人类的那些社会分隔并不是那么真切。
“他只住了两年,但完成了一桩心愿。其实人生一次有意义的时间,就胜过绵绵百年。梭罗的书那么受欢迎,说明在很多人心中,也向往那种宁静、简单的生活,朴实的价值。只不过只有梭罗当真去实践它了。”
“梦想是最直接的,却只有最简单的人肯去追求它。”
“你看过一组幻灯片吗?把我们生活的地球放到其他行星、太阳系、银河、宇宙中……地球是那么小,很快就不见了。面对无限可以追求的奥妙,那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纷纷扰扰到底有多大?”
“是啊,人类很渺小,但要走出自己的视野却最难。抽出身看,站在历史角度看,就不容易那么偏执;越是局限在自己的井口里,就越容易把头顶的那一块天看得特别大、特别重。所以说宽容心的养成也是一种文明。”
“是文明。在美国一年,让我感触最大的不是什么大的理论、政见,恰是生活之中最平常最普通的事情。比如人们见了面相互微笑打招呼、家人总是当众相互欣赏称赞、孩子毫无顾忌地发表自己对政治对社会的见解……生活那样平和,人与人的关系很简单。”
“美国是一个注重个人的社会,彼此交往是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一位朋友和我讲,刚到美国,人家见面都和他微笑打招呼,自己很奇怪谁也不理;后来习惯了主动跟人打招呼,回中国后别人又不理,觉得奇怪。这是一个有趣的‘文化休克’。”
“我能理解。其实人相互之间感知、交流是一种直觉的自然的生命表达,在一个放松的环境下,人与人的关系就比较轻松、幽默;社会越是政治化,太严肃,一举一动越要深思熟虑,久之就成为了一种习惯,或者文化。”
“自由的环境激发生命,也激发人的创造性。这对一个社会是非常重要的。”
“社会关系简单,真实,正常的生活,鼓励个体的表达,这才是自由孕育的最大的美。”
“当然,反过来,自由也有赖于个人责任。自由文化是一种个体文化。”
“深有体会。我曾看一个教授报税,把自己各处的收入详细记录申报,我说你不报税务部门怎么查?她说,几乎没法查,但在美国,纳税是个人责任。那次对话听得我一身冷汗,没想到一项制度背后的文化支持有多重要。所以中国一直收流转税而不是所得税为主。后来我反思,人被外力管惯了,就有一种老鼠与猫的心态,没有被抓住就一定要逃,否则心理会有挫败感。”
对规则的尊重就是对人的尊重
我深感自由不能被给予:“个人主义有一个基本信念,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所以每个人要为自己负责,也只能为自己负责。[NextPage]
Dan继续说:“在美国生活你会发现,人的观念非常细致、具体化,做事、表达都在人与人之间。集体主义容易产生宏大叙事、大概念、含义模糊。比如说公司管理,交待一件事情的简单备忘录,也会写得一条一条,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对方一看就知道怎么做;法律文本也是,一份小合同,方方面面都交待到,什么都事先说明白,虽然不公的做法总会有,但在规则上确实比较到位。”
“这就是法治了。人们事先商定规则,每个人在基本游戏规则下可以尽量自由地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其实自由、法治、民主,不是什么政治意识形态之争,它们首先是人与人的行为规则,是生活习惯。我看到美国的NGO可以有参议院、众议院、行政、司法的运作结构,群体间处理相互关系也讲权力分立制衡,生活中尊重彼此的空间和共同确立的规则,越来越意识到这些原则不只属于政治。”
“政治制度也是人们之间相互规则的一种体现。比如民主是一套协调众人偏好的规则,但如果大家没有对规则的基本尊重,再完善的规则又有什么作用呢?中国人团体里往往能观察到一个现象,首先是没有用规则议事的概念或习惯,通俗地说就是不懂怎么开会;其次,即使表决通过决议,也不见得能执行,会后还是各持己见,最后比较严重的结果就是内争不休、甚至分裂。对规则的尊重,其实后面的真正含义是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尊重、包容。著名的罗伯特议事规则的书名是《做大做强的金科玉律》,它首先是彼此尊重、包容的开放精神。”
“你所说是对所谓民主水土不服的一个很好解释。我们总以苏东剧变、颜色革命为警示,说民主是好东西,但是移植了就是灾难。问题在哪里呢?颜色革命,不是选举带来问题,而是不懂选举带来问题。赢者操纵程序难以令人信服,输者不肯接受结局认赌服输,大家缺乏对基本游戏规则的尊重,才以街头运动解决。前苏联也是,制度可以一夜之间宣布转变,人们的语言习惯、行为规则、思维惯性却不能,结果日常运作不足以支持民主自由的价值,悄悄又向集权回滑。苏东的民主指数就发生高升缓退的现象。给我们的经验教训是什么?严堵民主种子还是加快改良土壤?如果不赶快加强公民教育、学习民主原则、开放思想、实践规则、增进经验,恐怕永远只能说好东西我们受用不起。”
“对中国发展民主而言,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体验。没有日常生活之中的契约、对话、妥协、宽容、价值多元,民主制度会很难运行起来。”
“我经常想中国的宪法、人大制度等很多东西为什么约束力比较差,后来重温美国的立宪和制度演进过程才意识到,制度发生过程本身、而不是制度的名义,决定了它的效果。比如美国宪法是大量辩论、投票、利益均衡、各方力量讨价还价的结果,落为文字的时候才能‘生效’。”
“美国的历史有很多值得书写的地方。当然美国文化也有自己的问题。比如美国最初的移民与土著人的关系,就是一个躲不开的历史尴尬,所以美国人修建了博物馆,展示这段历史,让后人知道自己的过去,从而审视未来的发展。”
普通人和伟人之间不是膜拜关系
我去过美国第一批移民1620年乘“五月花”号登陆的小镇普利茅斯,真实生活在今天社会的瓦帕浓人谈论着他们的想法、文化、历史。看到瓦帕浓文化的智慧及其令人惊叹的人性之美、神性之美,听瓦帕浓人无可回避而宽容地讲“最大的影响就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但我们在这里,怀着爱看未来”,让人对整个现代文明的反思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我自言自语道:“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问题,不去面对自己的问题,不去看自己的历史,不能反思自己,却是最可悲的。”
Dan表示赞同:“对,文化的自我反思性非常重要。”
“‘文化的自我反思性’,这个词说得好。苏格拉底说,未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批判虽然总是否定某种东西,批判力却让人更深入一种文明。”
“不仅是对历史的反思,也包括对现实的批判。批判性地生活是一种生活态度。比如美国人传统上对政府不信任,所以想方设法分权、制衡,限制权力,政府越小越好。中国是反之,假设政府是可信的,政府要权力大才是好事。”
我想起刚刚读到一件事:“美国新奥尔良2005年飓风灾害,政府5天后才调遣军队,被指责行动缓慢。最近我才读到美国在内战后实行《地方保安队法》(The Posse Comitatus Act),禁止联邦军队在美国领土范围内独立执法,是警惕军队被政治力量调度用于国内事务。不过飓风、9·11等事件后,国会也修改法律,放松联邦军队调遣,此做法颇受争议。看来自由的程度体现于所能接受的自由的代价。”
“写《瓦尔登湖》的梭罗还写过一本书《公民不服从》。个体权利的保持和对政府权力的警觉与制约,是一个公民不断意识与争取的过程。即使看美国的历史,自由总是有被侵蚀的危险,自由的社会并不是说自由存在那里,不过人们更具有自由意识和对自由权利的守护。”
“说起来自由并不总是递进的。有本书叫《志愿城市》,读了知道原来18-19世纪英国城市化的过程,及更早10-11世纪的欧洲,在社会公共事务、规划、公共设施等方面,全都靠志愿机制建成,很多城市基本是在没有政府的情况下建设起来的。现在美国的政府也越来越大了,权力越来越集中,是国父们始料不及的。不知道如果美国制度发展几千年,是不是也会变成集权社会。权力的自我集中性真是强大啊,电影《浪潮》反映的‘世界离独裁只有5天’一点也不是戏言。”[NextPage]
我们继而谈到中国的文化。这使我想起很多自己的体会:“中国文化的确有过很多精彩,不过未必是传下来的东西。中国先秦曾有百家,有《易》之奇妙,但当文化成为一个权力选择的过程,好像中国五千年只出了一个叫孔子的祖宗。英语文献也有大家,但再重要的人物也是历史的一颗明珠,而不是整个历史的版权所有者。大家读康德,中学生同样可以批判康德,一个人和伟大的思想之间是对话,不是膜拜,这样后一代才总受到伟大思想的提升而站得更高,而不是用一层层人搭作祭祖的阶梯。”
自由是如你所信地生活
什么是自由?我曾经用这个问题问很多人,于是发现当人们在争论自由的时候,他们脑中指向的完全是不同的目的地。在我迄今得到的所有答案中,有一个让我印象最为深刻。他说:自由是如你所信地生活。
我问他,自由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他说,不能这样说,比如你想抽烟,就去抽烟,然后再后悔,或者埋怨自己,你并不自由;你在自己所信的生活里,能够自由地遵循你内心的信仰,才可以说是自由的。他的话让我理解他对信仰和言论自由的坚持,在他眼里,离开自由的信仰,再优越的生活也算不得好的生活。连自己都不信仰的生活,怎么可能是值得过的呢?
“什么是自由?”我问Dan。
“对我,当然首先是指信仰、言论自由。”
“对我也是。”我讲述了我曾经听到的上述回答,Dan说这是个好答案。他谈到了信仰:“西方的文化其实有着很深的信仰基础,有一个调查发现美国是发达国家中宗教性最强的。比如我们都知道美国《独立宣言》中的名言‘人人生而平等’,其实什么是‘生而平等’?它的原文是‘被(造物者)造得平等’(are created equal),是上帝创造人的理念,是人在上帝面前的平等。那种神圣性,不可侵犯性,不是人生而平等的宣称可以传达的。”
“我学到一个词:精神的但非宗教的。我觉得这个界定很基本。现世的宗教复杂,比如宗教战争引起争议。但无论如何,人有没有精神体验,是很不同的。有精神体验的人,和完全现世、实用体验的人,对社会、生活是不一样的。人没有敬畏之心,以人力安排一切、改造一切,会很可怕。”
“人性、理性、神性,本来就是贯穿西方文明的线索。看待近代民主、自由、科学,也只有理解其内在的逻辑关系和价值平衡,才不会走向极端,以美好的名义制造出人为的灾难。比如,没有自由的底线,一切权力都交由民主,集体的决策如果可以侵犯个人的基本尊严、自由权利,民主形式也会带来多数人暴政。”
“中国的近代史太急于赶超了,一直有一种屈辱的反击心态,国家尊严、民族富强,总是压过人的、价值的追求。在美国社会生活一段,我发觉政治观点的差异反而不重要了。对于中国而言,其实还谈不到现代政治理论的左右之争,它首先的问题,是如何走出‘改天换地’的革命情怀、‘人间天堂’的幻觉兴奋,慢慢生长理性、人的意识、底线价值,恢复常识。”
“价值的美好,在于其一致性。一个人持守他的价值,说明他懂得自己的信仰;一个社会的价值延续,需要经历深刻的价值反思。”
“我记得中学语文老师对我们说过一句话:你们现在都很明白,当有一天你有能力去做,不要做你曾经最痛恨的事情。这句话我一生都会记得。其实信仰的价值是简单的,人具有先验的理性,能分辨内在的一致性。是大立场、政治表态、由果证因的逻辑,把问题复杂化了。”
“所以信仰和表达的自由,以及人之为人的尊严,是最基本的,是民主也不可以侵犯的底线。”
“对,如己所信表达的权利,免于恐惧的自由,是一个社会处于正常的前提。走近自由,我觉得好像经历一个心理治疗的过程,慢慢面对自己的病,回到人,回到简单。”
我知道,瓦尔登湖上的忧思是奢侈的,每个文明永远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但瓦尔登湖的对话,没有边界,没有禁忌,没有恐惧,这是真实的。我只愿有一天,在自己的家,自由地,拥有这样奢侈的忧思。
“我希望我也能在这样的小屋住下,安静地思考。”我说。“可梭罗最后还是回到了社区。”Dan微笑着。“无论离开还是回去,他实现了自己选择的生活。瓦尔登湖是梭罗的,我们只不过是观访他的游客。”
“让你这样一说,不是扫了我们的兴致?”“但我们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瓦尔登湖。自己选择的生活,生命自由的创造。”
Dan说过,他的生命首先是追求自身的自由与幸福,然后做一些有关社会的事。我想这是他从不感叹“那些人不值得我努力”的原因。自由哪怕不是一种普适价值,也是自由者自己的偏好。我从未如此确知,人在寻其自由意志的时候,才是美好的。如己所信地生活,这是瓦尔登湖留下的恒久的美。(作者系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清华NGO研究所副所长。)
(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