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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式的知识分子

2009-07-23 10:56:55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

   

作者:周国平


    如果一定要说人文知识分子的特殊使命,我认为苏格拉底就是最好的榜样。
 
    我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脱离社会实践,但是,我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精英或想当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说的智者是指那样一种知识分子, 他们与时代潮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问题,关注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使 之不被汹涌的世俗潮流淹没。我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会有失落感的。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 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他仍然是一个智者。

    中国知识分子对社会政治进程往往有强烈的使命感和参与意识,以拯救天下为己任,这大约是来自集学与仕表于一身的儒家传统吧。然而,依我之见,至少一 部分知识分子不妨超脱些,和社会进程保持一定距离,以便在历史意识和人生智慧的开阔视野中看社会进程。也就是说,首先要自救,在躁动中保持静观沉思,在芸 芸众生中做智者 (而不是导师或领袖),守护好人类和人生的那些永恒的基本价值。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制约作用,至少会对人类的精神走向发生良好的影响。 在这个意义上,自救就是救世,独善其身收到了兼善天下的效果。即使收不到也无憾,因为对于智者来说,独善乃出自性情之必然,是非如此做不可的。
  
    学者的社会使命不是关注当下的政治事务,而是在理论上阐明并且捍卫那些决定社会基本走向的恒久的一般原则。正如哈耶克所说,当一个学者这样做时,就 意味着他已经采取了某种明确的政治立场。我不反对一个学者在他自己认为必要时对当下某个政治问题表态,可是,如果他始终只做这种事,不再做系统扎实的理论 研究,那么,你可以说他是一个政论家、时评家、记者、斗士等等,但无论如何不能说他是一个学者了。如果我们的学者都去这样做,中国的政治生活也许会显得比 较热闹,但理论的贫乏必定使这种热闹流于表面和无效。学术的独立并不表现为学者们频频发表政治见解,独立的前提是要有真学术,即建立起一个坚实的学术传 统。正如自由主义传统对于西方政治的影响所表明的,一个坚实的学术传统对于政治现实的影响是长远的、根本的,基本上也是不可逆转的。

    有一些人很看重学术界同行对他们的评价,以及他们自己在学术界的地位,这一考虑在他们的课题选择和工作计划中发生着很重要的作用。我无意责备他们, 但是,我的坐标与他们不同。我从来不面向学术界,尤其是当今这个极端功利的可怜的中国学术界。我不会离开自己的精神探索的轨道去从事琐细的或者时髦的学术 研究。我所面对的是我的灵魂中的问题,并带着这些问题去面对人类精神探索的历史,从这一历史中寻找解决我的问题的启示。我不过是出自自己的本性而不得不走 在人类精神探索的基本道路上而已,我甚至不关心我在这个历史上能否占一席之地,那么,就更不会去关心在当今可怜的学术界占据什么位置了。这便是我的谦虚和 骄傲。
  
    中国知识分子始终在出处之间徘徊,身在书斋,心系庙堂。想当年,多少书生慷慨投身政治风云,到头来又乖乖地回到书斋,专心地做学问或潇洒地玩学问 了。我们恐怕连这点安慰也没有,商潮滚滚而来,一旦失意,冷板凳也有坐不下去之势。什么时候我们才真正具备现代民主社会公民的从容,无需愤激于政局又消沉 于书斋,政治不再是关注的中心,学术也不再是一种逃避,从政和治学都成为具有独立人格的公民的自由选择呢?
  
    终极关怀说到底是个人灵魂中的事情,不应当受社会场景和角色的变化所左右。因这种变化而嗒然若丧,正表明所关怀的不是终极之物,而是某种切近的、实 际的东西。我并不否认一个有终极关怀的人同时也可以或者应该关心社会的进程,但他关心的方式完全不同于以社会核心人物自命的精英们。毋宁说,某种边缘地位 乃是他的自觉选择,与社会潮流保持相当距离是终极关怀的前提和必然结果。毫无疑问,他所关怀的那些终极性的精神价值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而是真正具有人类性 和普遍性的,关系到人类社会的根本走向。但是,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要求人文知识分子担当起救世的责任。终极关怀的意义取决于所关怀的那些价值本身,而不是 它们在社会上实现的程度。事实上它们永远不可能在社会上实现,否则就不成其为终极价值了。然而,一个人若能像苏格拉底那样守护着它们,批评社会上背离它们 的倾向,他就代表了人类精神的一种高度,为社会提供了一种清醒的声音。如果一定要说人文知识分子的特殊使命,我认为苏格拉底就是最好的榜样。
 
    曾经有一个时代,那时的作家、学者中出现了一批各具特色的人物,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某种独特的精神历程,因而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他们的一生中, 对世界、人生、社会的观点也许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不论这些变化的促因是什么,都同时是他们灵魂深处的变化。我们尽可以对这些变化评头论足,但我们不得不承 认,由这些变化组成的他们的精神历程在我们眼前无不呈现为一种独特的精神景观,闪耀着个性的光华。可是,今日的精英们却只是在无休止地咀嚼从前的精英留下 的东西,名之曰文化讨论,并且人人都以能够在这讨论中插上几句话而自豪。他们也在不断改变着观点,例如昨天鼓吹革命,今天讴歌保守,昨天崇洋,今天尊儒, 但是这些变化与他们的灵魂无关,我们从中看不到精神历程,只能看到时尚的投影。他们或随波逐流,或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也无非是随波逐流的夸张形式罢了。 把他们先后鼓吹过的观点搜集到一起,我们只能得到一堆意见的碎片,用它们是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个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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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一种古典的人文信念,治学的目的不在获取若干专门知识,而在自身的精神完善,好的学者不只是某个领域的专家,甚至也不只是文史哲的通才,而更是 具备人生识见的智者。这种信念是东西方古典人文传统所共有的,而在功利日重和分工日细的现代却式微了。但是,某些基本的真理只会遭到忽视,不会过时。我相 信,不论学术如何进展,孔子所云“古之学者为己”永远是治学的正道。背离这个正道,治学和做人脱节,仅仅寄居在学术的一枝一节上讨生活,或追逐着时髦的一 流一派抢风头,是决计成不了大气候的。

    人们常说,做学问要耐得寂寞,这当然不错,耐不得寂寞的人肯定与学问无缘。可是,倘若一件事本身不能使人感到愉快,所谓耐得寂寞就或者是荒唐的,或 者只能用外部因素的逼迫来解释了。一个真爱学问的人其实不只是耐得寂寞,毋宁说这种寂寞是他的自觉选择,是他的正常生存状态,他在其中自得其乐,获得最大 的心灵满足,你拿世上无论何种热闹去换他的寂寞,他还不肯换给你呢。

    (实习编辑:魏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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