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法生
最近,有一种越来越大的声音在舆论界流传,说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作为中国人的一分子,我渴望这一论断尽快变成现实,圆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强国梦;但是,看了那些鼓吹者的理由,却使我心中隐隐不安,甚至是生出一些不祥之感。
在我的记忆里,这一预言最先好像是出自一位号称是国学大师的学者之口。我们处在一个已经没有国学却有着层出不穷的国学大师的时代。我认真拜读了这位大师的文章,希望能找出一些靠得住理由,可是,大师只是告诉我们,因为已经过去的二十世纪是西方文化的世纪,所以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将会是中国的世纪,因为中国文化比西洋文化具有更多的优越性,至于究竟如何优越,到底也看不明白。我对于这种与风水学的颇为类似的证明理路实在不敢苟同,人类毕竟已经进入了科学昌明的二十一世纪,将社稷的命运寄托在风水轮流转的理论基础上是十分危险的。
东西方文化优劣之争是中国近代史的一个老话题,在我看来,这一争论早就由鸦片战争中洋人战无不胜的枪炮作了回答,而此后华夏民族几乎亡国灭种惨剧也为之作了详细的注脚,毕竟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中国的确有可能产生出一种优于西方文化的新文明,但不是今天,而是在将来,在中国文化真正吸收消化了西方文明弥足珍贵的普适价值之后。
然而,关于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的说法近期似乎又有了新的进展,这便是那个所谓的“中国不高兴” 的高论,但它比起前述国学大师的说法更令人惊愕。不管怎样,前面的那位学者还试图为他的论断给出一个理由,但“不高兴”那本书看来却不需要任何理由。粗粗翻了一下,书中内容语无伦次,逻辑混乱,语言粗鄙。说实话,你很难将它同精神病人的呓语区别开来。我不禁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这样的东西,也有拿出来发表的勇气!”
我们小的时候,听得最多的就是要拯救资本主义国家人民的豪言壮语: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生活在水底深火热之中,而我们则是喝着甜水长大的,我们的使命就是解放那些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说来好笑,在真诚的老师们的反复灌输之下,我们那班面有菜色的孺子们竟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饥肠辘辘,并暗暗抱定了拯救西方人民于水火之中的宏愿了。直到八十年代国门打开之后,才蓦然发现需要拯救的原来是我们自己。
有人提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邓小平究竟做对了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回答,我的看法是,邓小平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将中国人的精神从解放全人类的意识形态狂想症中解救出来,使我们回归常识,承认现实,从而拉开洋务运动以来又一轮学习西方的热潮。这的确是一场思想解放,不过这场解放看来是不彻底的,否则就不会有后来这类呓语的出现。
强国梦乃是历史上所有大国共同的梦想,然而,他们为了实现这一梦想所奉行的理念和持有的心态是如此地不同,以至于结果也大相径庭。西周建国之后,周公等人总结了殷商两代的亡国之鉴,深感天命无常,民情可畏,由此而产生了一种战战兢兢的忧患意识,我们看周公对于成王的诰辞,确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所以孔子曾经称赞周公“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撇开政治体制的不同,周人的这种忧患意识与当代民主体制下执政者的心态倒是颇有几分类似。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战战兢兢的王朝,竟然得享国祚近八百年,成为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王朝。甚至在周变成了一个实力衰微的小邦国之时,那些新崛起的霸权依然保持着对它恭敬,这就全靠祖宗仁政的软实力了。
反面教员就是那个一扫六合而雄视天下的秦始皇了。秦始皇上台之后的心态与周公恰恰相反,一厢情愿地认为今后所有的世纪都是秦家的了(当然包括今天二十一世纪了),为确保江山万代永不变色,不但焚书坑儒,而且销天下之兵,以防民众造反,结果是“一夫作难而七庙隳”,秦王朝仅仅存活了十五年,差不多成了中国历史最短命的王朝。这大概是号称千古一帝的始皇帝做梦都不曾想到的。许多史家将秦朝灭亡的帐记到那个昏庸无能的秦二世头上,实在是怨望了他。秦朝灭亡的种子,早在秦王嬴政吞灭六国后不可一世的骄狂心态里早已种下了,此后的一幕戏剧不过是势所必然。
作家柏杨有一个重要发现,就是美国和日本从来不说下一个世纪是他们的世纪。全球金融风暴后,我们在国内的报纸上不断看到中国拯救世界的高论,且不说一个经济总量仅占全球6%、人均GDP全球排名百名开外的中国究竟如何拯救世界,也不说中国自身在社会治理、吏治腐败以及道德信仰领域所面临的严重问题,单就本次金融危机而言,中国所以受到的影响较小,恰恰是因为我们资本市场的不发达。奇怪的是,山姆大叔似乎同意一些中国学者的说法,几个月来,《参考消息》转载的海外舆论中多是美国时代即将结束的预警,其实这正是美国的超级大国地位得以长久保持的秘诀所在:只要美国衰落的警笛不断在美国人的心头响起,美国就永远是世界第一!所以,美国知识界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寻找有可能替代美国的目标,并毫不吝惜的将下一个世纪的桂冠放到他的头上。上世纪八十年代,当质优价廉的日本产品洪水般的涌进美国,日本的世界名牌犹如雨后春笋涌现出来,日本的国民生产总值跃居世界第二的时候,美国人立即打出了“日本第一”的旗帜,断言下一个世纪将会是日本人的世纪。不过日本人看来没有那么傻,他们拒不领情,反而拍出了《日本沉没》这样的意味深长的影片,展示了日本民族更为强烈的危机意识。 近几年来,大陆上的极端民族主义声调一浪高过一浪,中国第一的呼声震天动地,然而,那个早已世界第二的日本邻邦却是如此的宁静,静到你听不见他的任何声息。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宁静,它使人想起老子的告诫:重为轻根,静为躁君。
三国时代,孙权曾经给曹操上表,劝他称王。谋士们询问曹操意下如何,曹操沉吟良久,回答说:“孙仲谋是想把我架到火上烤啊!”当年的曹孟德肯定没有料想到后世会有人不等别人“劝进”就自己往火里跳。
二十一世纪属于谁?这个谜一般的问题恐怕只有上帝才能回答。但有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就可以回答:二十一世纪可能属于任何人,但绝不会属于那些刚刚填饱了肚皮就忘乎所以的人。
2009-5-14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