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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小团圆》,以及她,以及他

2009-04-05 12:59:50来源:南方网    作者:

   

作者:马家辉

    为什么印出来

    宋以朗出版《小团圆》,在前言部分已经清楚说明背后理由。若容我多口阐释,化繁为简的说法就是:张爱玲那句“把《小团圆》销毁”只是写在信函内而不是遗嘱里,遗嘱说的才是“最后决定”,信函提的只是“初步意向”;宋以朗有责任执行她的遗嘱决定,但没责任落实她的信件意向。因此,不予销毁,反予出版,在法律上完全说得过去。

    至于在情理上,宋以朗亦引用了另外一些材料,充分说明张爱玲其后多番改变心意,有时候向出版社编辑答应一定修订好作品内容,绝对不会辜负读者期望;有时候更动手具体写下修订笔记,或在报纸的空白边缘,或在信封的背面空间,想到就写,反映了她是对修订事宜念兹在兹的。她对一位台湾作家说过,“现在我写作是为了对自己还债”,她是极有责任感的人,不把债还清,她是不会快乐的,虽然她仿佛自28岁以后便没有快乐过。

    出版《小团圆》,合法合情合理,我是这样相信的。至于台湾有女学者指责《小团圆》是“合法盗版”,我认为只不过是“洁癖”作祟,跟张爱玲晚年由早到晚怀疑身上头上有蚤子一样,只是自找的烦恼。

    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容易的。苏珊·桑塔格死后,儿子把她的少女日记编辑出版,并在前言首段写了感想,颇具启发:

    我向来认为,生者论及死者时常说“谁谁谁在世的话将会怎样”。顶多是猜测而已,更大多数时候都是傲慢的语气,无论其用意如何。你压根无法揣测(死者用意)。因此,不管他人怎么评价,这部作品最终成为苏珊·桑塔格三部曲的第一部,这不是她想要出版的作品……相反,无论出版还是编辑的决定都是我个人承担。即使不涉及审查问题,如此一大项工程的文学危机和道德风险都是不证自明的。请读者注意。

    这就是了。台湾学者指责《小团圆》是“合法盗版”,等于预先假设而且确信张爱玲的真实愿望,即使道德情操纯良可敬,立场取态未免流于自大。教授想的事情未必都对,——连张爱玲自己亦有犹豫,后世女子岂能以“爱护”之名谴责《小团圆》之出版决定?

    印出书来,便是功德。台湾女子,应该看清此点。

    如果·爱

    我当然明白历史没有“如果”,不管是个人或集体,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回头做任何假设都是无聊,充其量,除了好玩,没有半分意义。

    好吧,那就权且好玩吧,让我们在阅读《小团圆》的过程里加入一些“如果”,然后臆想,如果这样,事情又会怎样?

    譬如说当胡兰成逃亡温州之后又回到上海,心情难免不好,对张爱玲难免有了不太体贴的态度和有失温柔的语气,于是张小姐不高兴了,本已对他有了觉悟离异之心,此刻更是坚决。更何况,她问他一句:你跟小周小姐有没有发生关系?胡兰成竟然回答说有,并且附送一句猥琐的“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强的”。

    张爱玲乃不回头,义无反顾地,在流泪喊完一声“兰成”之后,离开了。

    此刻如果我们插入“如果”,想象胡兰成把坏心眼使到底,压住脾气,有点EQ,搬出笑脸对待张爱玲,不仅不怪她没有留他的朋友在家进餐,反而细心地亲自下厨,“嗯,爱玲,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来,坐下,好好休息,今个晚儿让我侍候你”;张小姐听了,满心欢喜,多少抱怨,几分怀疑,全部烟消云散了。

    又如果当张爱玲问“你跟小周小姐有没有发生关系”,脸皮本已极厚的胡兰成再把脸皮加厚两分,睁张眼睛,打死也不承认,甚至敢于以身家性命指天为誓,“没有!肯定没有!我不是这样的人!你怎可以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张小姐听了,心生高兴,即使明知是谎话亦愿意相信,尽管眼泪仍是会流的,但那只是感动和感谢的泪水,绝非难过。

    当然,再再如果当张爱玲在温州城外迫胡兰成在她和小情人之间做出选择,胡兰成回答的是斩钉截铁的“难道我会选她吗?”而不是回避地说“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张小姐亦必收货,让他一抱入怀,在菜地路旁,另有一番浪漫。

    如果如果如果。如果这样这样再这样,胡兰成日后逃亡日本,张爱玲仍会思念他寻觅他,便不会留在大陆,也不会在美国遇上赖雅,那便是另一段故事。

    这都只怪兰成太“老实”了。

    你睡过她没有?

    《小团圆》里那句“你跟小康小姐有没有发生关系?”令我哑然失笑。唉,太不张爱玲了。怎么会是张爱玲呢?这样的诚恳但又这么天真的问题,怎么会出自张小姐的口呢?

    从认识胡兰成的第一天起,通透聪慧如张爱玲没理由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和对男女关系怀抱什么。情色视野”,跟一位年轻护士紧密交往了好一阵子,怎么会没发生关系?明乎此,仍要问,便是明知故问了。

    张爱玲明知故问,一来当然因为对此着紧,二来想必是企图藉此确认心底决定,不让自己有机会犹豫改变。在胡兰成点头答“有”的一刹那,张爱玲可能在心中感叹,老小子,你竟然懒得对我说谎瞒骗,那就别怪我要离开你了,这一切,责任在你不在我。

    毕竟是女人;张爱玲的最后决定,毕竟与有没有“发生关系”大有关系。

    记得我写过这样的小故事吗?——台湾女作家季季的前夫杨蔚,坐过牢,因他是第三国际派来的“匪谍”,与一位女同志从大陆赴台后,男的混进警察系统,女的则在基隆港旁的木屋卖淫,从军舰和港务人员口中打探情报。出狱后的杨蔚,有一天接到电话,是刚出狱的女同志找他求助,两人见面,恍如隔世,慨叹了一番理想梦碎之后,他把口袋里的钱都掏给她。

    杨蔚后来把详情告诉妻子,又是感叹一番理想幻灭,幽幽地说:“我送她去搭车回基隆的时候,把钱都给她了,除了钱,我真的不知道还能给她做什么……”

    季季听着,半天没讲话,终于开口,问的就是这句:“你睡过她没有?”

    老来撰文忆述此事,季季仍有余恨。

    大时代的悲哀故事,管你爱国卖国,在许多女人的心理天平上,最具重量的尺度终究是自己的男人“睡过她没有”。

    张爱玲之于胡兰成,未能免俗。有没有发生关系,兹事体大,不是不关心你逃亡悲苦,也不是懒得理你性命安危,只不过最最最要紧的是你的生殖器的主权归属,过不了这关,其余免谈,恩尽义绝,我们game over。

    也因此,读《小团圆》,我们读得心痛。

    (编辑: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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