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淳刚
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ackson)死了,和舞蹈大师皮娜·鲍什(Pina Bausch)相比,他死得轰轰烈烈,声震寰宇。霎时间,全球媒体、各界人物都在谈论他,上演着一出千载难逢的饕餮盛宴。他的死甚至掩盖了世界各国的政治新闻,让我们目睹了一个消费娱乐时代的生吞活剥。
迈克尔·杰克逊是谁?十几年前我并不知道他。有那么几天,一个青年人在一家公司做房产中介工作,感觉生活就像世界末日。一天下午,这个能把吉他弄响的小伙子在公司的电脑上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一个跳舞的家伙冷笑着走向众人,突然将自己血淋淋的面皮整个撕了下来!
在互联网世界,在亿万歌迷心中,迈克尔·杰克逊已经是一个不死的传说。他被誉为流行天王,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艺术家,成就超过猫王(The Hillbilly Cat)和披头士(The Beatles),成为流行乐史上的珠穆朗玛峰。他开创了现代MV先河,将流行音乐超前推向巅峰。他空前绝后的高水准音乐录影,规模宏大、史无前例的世界演唱会无不引起巨大轰动。他拥有世界销量第一的专辑,其正版专辑全球销量已超过7亿。他一个人支持了世界上39个慈善救助基金会,保持着2006年的吉尼斯世界个人慈善纪录,是全世界以个人名义捐助慈善事业最多的人。他是歌唱家、舞蹈家、词曲创作者、音乐制作人、编舞、演员、导演、企业家、慈善家。他的演唱融合了假声、痉挛、活力、激情、伤感、警醒、自信、真诚,展现出变幻无穷的神秘力量。他舞功盖世,机械舞、踢踏舞、霹雳舞、现代舞、反重力倾斜、魔鬼舞,尤其行云流水的太空漫步让世人叹为观止。他的丧礼也是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地球丧,观众超过10亿,其规模远超当年戴安娜王妃……
很长时间以来,迈克尔·杰克逊都是全世界媒体的笑料。因为他那张越整越恐怖的脸,他的猥亵儿童事件。但事实又是怎样的呢?是白癜风?是黑白政治?是昆德拉所言的欧洲文化的精髓——个人主义?让我们听听迈克尔·杰克逊的辩白:“自从我打破唱片纪录开始——我打破了猫王的纪录,我打破了披头士的纪录——然后呢?他们叫我畸形人,同性恋者,性骚扰小孩的怪胎!他们说我漂白了自己的皮肤,做一切可做的来诋毁我,这些都是阴谋!当我站在镜前时看着自己,我知道,我是个黑人!”
在资本主义的金钱世界里,杰克逊以其惊人的才能成就了流行音乐的庞大体系。他是一个百年不遇的集大成者,是他将音乐形成和好莱坞电影一样的体系化工作模式。但是,金钱世界同样是欲望、贪婪的见证。杰克逊离世一个月,想借他的死发财的人已经大展拳脚。据台湾新闻媒体报道,芝加哥生命宝石公司欲把迈克尔·杰克逊的头发作成钻石,这家公司过去也曾经以贝多芬的头发制作过3颗钻石,每颗都卖出20多万美元,他们估计,迈克尔·杰克逊的钻石应该能卖出更大的价钱。
迈克尔·杰克逊是资本社会特有的文化现象,发展中国家绝不会出现这样的超级巨星。表面来看,如阅兵仪式一样超级震撼的MV,大街小巷、万人齐歌的MV是一种规模庞大的政治式炒作,但是迈克尔·杰克逊通过他的惊世才华,使流行音乐成为一种无所不包的文化形式,成为一种超越性的和升华性的存在物。
但是,所有认识论的错误都在于超越和升华。超越和升华是一种理想的指向,它远离了大地和尘土,它像气球一样在空中游荡,让人们忘记童年的阴影,忘记金钱堆砌成的无限荣耀,忘记黑人的血泪史,忘记差异,忘记不同的土壤产生不同的玫瑰,产生富人和穷人,忘记要谈论一个人、一种文化其实非常麻烦,需要通过胡塞尔式的现象视觉,通过弗洛伊德-马尔库塞的非升华的制度化。
严肃来讲,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并不是我最欣赏的那种,我喜欢Bertie Higgins的《Casablanca》(《卡萨布兰卡》),Eric Clapton的《Tears In Heaven》(《泪洒天堂》)这样意味深长的歌曲。但是杰克逊无限深情的《You are not alone》, 野性十足的《Black or white》,激情四射的《Beat it》,依然深深打动心弦。他作品中那种激情与幻想,人类可怕的激情与幻想,被挥洒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
毫无疑问,迈克尔·杰克逊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在此,“有头有脸”的原意甚至超过它强词夺理的引申意义——想一想《Black or white》结尾那段各色人种变脸的经典画面吧!死者总会留给活者他的脸庞,如同乡间挽联中经常写到的“音容宛在”。最让人想起的,是迈克尔·杰克逊的那张脸:童年时的纯真无暇,青年时的桀骜不驯,中年时的洒脱不羁,老年时的不堪入目:一个真实的绽放不同光彩的脸庞的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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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给我记忆至深的,是《Ghosts》(《鬼怪》)中,化身骷髅的杰克逊突然摘下头颅——而不是帽子——向观众敬礼!这个晴天霹雳一样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黑色幽默曾给予我强烈的震撼,我在5年前的小说《默尼卡的肉身生活》“头颅”一节中将这种感觉忠实地照抄下来,权当对迈克尔·杰克逊的致敬。
不同的文化根基产生不同的艺术形式和生活潮流。杰克逊的头颅舞蹈和鲁迅《铸剑》中的三颗头颅大战完全不同。美国的政治意识形态和基督教文化能够产生好莱坞大片,而清教主义精神也能使大把大把的钞票变得纯粹圣洁。有人说迈克尔·杰克逊是音乐天堂中不死的上帝。但是,他是怎样的上帝呢?他是《旧约》中那个救苦救难却始终恶狠狠的上帝,而不是《马太福音》中大慈大悲的耶稣。
死是什么?这是自赫拉克利特到维特根斯坦以来的卓越命题,但在今天似乎是一个勿须打量的命题,一个无知的命题,一个笑话。多年以前,我的书桌上放着一个小猫的头盖,那是对死的思想的开端。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无疑富有哲学内涵,我愿意将他MV中极端恐怖的画面理解成是对死亡和孤独的正面游戏。在这个全球化的消费娱乐时代,生活依然是所有人试图超越的前提和根基。然而,什么是生活?生活是一个生吞活剥的过程,对死以及死者都需要生吞活剥。当中国的歌手、诗人、作家、艺术家和电影导演谈到迈克尔·杰克逊,他们往往不由自主谈的是“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国记忆,个人记忆,谈的是黑白政治,文化霸权,但是对于死者我们不应饕餮垂涎,不应言不由衷,而是哭泣,哀悼,追思,沉默:“遭了雷劈依然彬彬有礼”(普鲁斯特)。
所有功勋卓著的人物都是以地球为纪念碑的。迈克尔·杰克逊死在亿万歌迷的悲痛欲绝和新闻报道的铺天盖地之中。迈克尔·杰克逊走了,一个天才终于谢幕,萦绕在我脑海中的依然是变身骷髅的杰克逊摘下头颅的画面。世界末日的理想始终存在,所不同的只是仪式。他是音乐王国的王。他是死和不死的象征。他摘下头颅向这个奇妙的世界致敬,也是毫无愧意地向自己的黑白人生致敬。
(实习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