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星期我就好了,我就回家……”在北京医院病床上,3月7日从昏迷中被抢救过来的吕厚民拉着老伴的手这样说。这天是星期六。两天后的3月9日零点36分,星期一,即所谓“下个星期”,88岁的吕厚民却永远地离开了他爱着也爱着他的人们……
虽然吕厚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病,但是他会不会意识到自己身体确实不行了呢?他所谓“回家”,是不是另有所指?一直守候在吕厚民身边的女儿吕方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哽咽地说:“我不知道,照我理解,他是要回现实中的家……和我们在一起……”
3月15日,吕厚民告别式在北京医院举行,记录中国一代伟人精彩瞬间的老摄影家就此远行。
侯波牵线,一对年轻人在中南海里缔结良缘 只有五分之一的时间在家,几乎没给子女拍过照
去年11月15日,吕厚民从外地拍摄回来,有轻微咳嗽,住进北京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扩散”。远在美国的女儿吕方12月8日在母亲来的电话里得到消息,心如刀绞,14日上飞机,16日到北京,17日陪父亲住进病房……
整整三个月之后,她与父亲已经人仙两世。在北京九台庄著名纪实摄影家朱宪民家里,吕方情绪难平。她的恩师朱宪民告诉笔者:“吕老76岁得了前列腺癌,这种癌症是所有癌症中最轻最轻的,非常容易控制,我们都劝他不要手术,用一种药控制。”
应该说,吕厚民非常乐观,前列腺癌控制得非常好,十多年时间人与病同在,相安无事。2013年10月,吕厚民发现肺部有一个东西,医生判断是恶性肿瘤。朱宪民说:“我也问过医生,可能他之前肺部的那个东西也不是很明显。”医院说:“最好的方法就是穿刺手术。”老伴和孩子们商量,如果一旦是恶性的,穿刺手术后马上就会扩散。所以否定了做穿刺,决定保守治疗。
17日电台新闻说吕厚民是前列腺癌转移到肺癌,吕方说:“我从来没听医生这么说过。”刚进医院是因为咳嗽,朱宪民的女儿朱天霓也是吕家最亲的人,她回忆说:“一开始可能药物控制住了,但后来也很不舒服,没有食欲,吃药也困难了。”吕方泪流满面地说:“到最后那几天就离不开呼吸机了,医生如果喂药,就将呼吸机扳开一个缝隙,将药片送到嘴里,这样还很可能被卡住……”朱天霓说:“即使这样,吕伯伯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尽量配合医生治疗。最后,他走得非常安详,我们都在身边……”
吕方调整了一下情绪,告诉笔者:“小时候,父亲经常出差,是中南海的任务,保密,即使我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去哪里了。记忆中,他大约只有五分之一的时间在家里,更多情况,他在工作,在赶往拍摄地的路上。”
“你小时候,父亲给你照过很多相吗?”我问。
“几乎没有。他哪里有时间和我们在一起啊。”吕方不无遗憾地说,“不过,有一张是从北京到南京途中,在济南火车站给我们拍的。”吕方从手机上找出这张照片,让笔者眼前一亮的不是三个孩子,而是他们的母亲。我下意识地说:“你母亲真漂亮!”一旁的朱宪民会心地赞叹道:“那当然!”
吕厚民的老伴刘钟云,河北保定人,比吕厚民早三天进了中南海做机要工作。吕厚民进中南海做毛泽东专职摄影师,而刘钟云虽然不专门为毛泽东一个人服务,但上班时候轮到她值班,也会给毛主席送信件去。中南海摄影组侯波对两个年轻人都熟悉了以后,就跟刘钟云说:“小刘,给你介绍个对象,就是在主席身边拍照的那个小伙子。”
刘钟云才20岁,平时伶牙俐齿,但这次却不好意思说话了。但她也留了心。一次,她给主席送文件,碰上了吕厚民。她的第一感觉告诉她,这个小伙子不错,利落大方。
就是在中南海的碧波和共和国缔造者们的光辉里,两个年轻人恋爱了,并且于1954年生下了儿子吕坚。之后的1960年有了吕方,1961年又添一丁——吕东。吕坚做了《北京日报》摄影记者,吕方做了《中国民航杂志》摄影记者,吕东曾在东大桥新时代照相馆做暗房。三个孩子受父亲影响,人生都始于摄影。
吕方说:“真正拿相机的就是我和哥哥,弟弟做了几年就不做了。我耳濡目染,从小看父亲的片子就多。16岁之前我有三个理想,一个是当记者;二是当翻译;第三是当兵。”有过部队生活、记者生活、海外生活三重经历的吕方,几乎算三个理想都实现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吕厚民天天端着相机,不给自己的孩子多拍点?”我问。
吕方释疑道:“他不可能用公家的胶卷给亲人拍那么多照片,有可能不急于发稿,还有一两张胶卷,就给我们拍了。我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特别的节俭。”朱宪民说:“几十年来我最清楚。他买胶卷从来不要发票,都自己买。扩印照片,他也是从来不花公家一分钱,都是自费。”
吕厚民刘钟云结婚后,起初定居在中南海,但吕方没能赶上在中南海的生活。在她记忆里,父亲特别和蔼可亲,从不打骂子女。只有一次,吕坚叛逆,自己出去玩,不回来,打过一次。吕厚民一心扑在工作上,吕方前几年和母亲开玩笑说:“我要是和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早就不干了!”朱宪民说:“吕老这一点是很可爱的,家庭这些都不理会,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所以他几乎没给家里人拍过照片,我也一样。”[NextPage]
少有的家人合照,左二为女儿吕方摄影/吕厚民
毛泽东生活照摄影/吕厚民
《欢送志愿军归国》摄影/吕厚民
《放鸭图》摄影/吕厚民
他和主席感情深,只要出门就佩挂主席像章 主席低头、光膀子,这种照片只有他敢拍
吕厚民22岁进了中南海,做毛泽东专职摄影师。摄影评论家陈小波在电话里告诉笔者:“当时选他在毛泽东身边工作,肯定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是政治过硬,一是技术过硬。”现在被人们广泛说起的那些作品,折射出一个大国领袖在人民心目中的光辉形象。陈小波说:“侯波、吕厚民把毛泽东应该拍到的都拍到了。吕厚民宏大叙事的能力非常强,毛泽东在一个角落里,在人山人海的地方,他都能把毛泽东拍得非常好,熠熠发光,这不是一般人能把握的。我认为他们几个拍领袖的摄影家都是天才,大家认为摄影就是记录的工作,而我觉得摄影是艺术,是需要天赋的。而且吕厚民在新华社工作,这是一个非常严格严肃的系统,经过这里的训练,他的作品在严谨的同时,又透着他个人的艺术灵性。”
朱宪民青年时代在《人民日报》上看到毛泽东的光辉形象,拍摄者署名吕厚民,心中就对吕厚民充满敬意和羡慕。没想到多年后经吕厚民推荐,他从东北来到北京工作,成了吕厚民的同事。
朱宪民说:“1950年,毛泽东57岁,一直到‘文革’前夕,恰逢毛泽东形象和身体都是好的,精神状态也最佳、最饱满,吕厚民在领袖身边全拍到了。当然拍主席的人也多了,那天有人问我:‘吕厚民有什么特点?’我说:‘吕厚民用了镜头的视觉,他有观察,有表现力。’有一张毛主席和周恩来低头看文件的照片,那时候毛主席怎么能低头?他就有一种独特的视角。毛主席在北戴河光着膀子,吕厚民拍了。他原来会担心,毛主席会说什么,但毛主席看了很高兴。《毛主席在庐山》那张,吕老拍出来伟大、慈祥、生动的形象,让人们爱戴。从构图、到光线,都特别完美、特别集中。新的角度和影像冲击力,吕厚民做到了。”
在毛泽东身边工作了十多年,吕厚民用镜头记录毛泽东,也对毛泽东产生了深厚的革命感情。在他家里有几百个毛泽东像章,有各种关于毛泽东的书籍。朱宪民说:“他和毛主席的感情非常深,兜里永远揣着毛主席像,只要出门总会佩挂主席像章。他戴主席像多在衬衣上戴,有一枚是我转送他的,纯金的像章。我说,吕老你这么尊敬毛主席,我只能送你!他的手表、领带夹很多物件上都是毛主席像。谁要说毛主席不好,他马上和你急。”
吕厚民也会和朱宪民说起在毛泽东身边的往事,心中充盈着感激。吕厚民身高1.66米,在毛泽东面前显得矮小,毛泽东说他是“短小精悍”。吕厚民的摄影作品《欢送志愿军归国》得了国际大奖,请他去古巴领奖,他胆怯,心里盘算:“怎么跟毛主席说?”他鼓足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没想到,主席痛快地说:“好啊!”
朱宪民说,吕老对主席有感情,是在一起工作的过程中,他觉得主席可亲可爱。一次,他对主席说:“主席,我能不能给你拍张照片?”主席说:“好啊。”吃了午饭,主席等在办公桌前,说:“吕厚民,你不是给我拍私人照片吗?我等着你呢!”
吕厚民住进医院,病号服上没能佩戴毛主席像章,但吕方记得非常清楚,挂在衣帽间的衣服上,都有毛主席像章。
领航中国摄影艺术30余年 “另一个”吕厚民也是天才
“文革”,吕厚民受到巨大冲击,一直到1978年,吕厚民才作为中国摄影家协会筹备小组的领导人之一,开始了人生新的一页。朱宪民说:“在摄影界,吕厚民是有领导地位的。他对中国摄影事业的发展,从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都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中国摄影作品走出去,把国外摄影家和他们的作品请进来,都由吕老具体负责。”
1979年,吕厚民在中国美术馆把陈复礼的摄影展第一次呈现给中国观众,接着又将日本、法国、美国、新加坡等国家的摄影家请到中国。直到2002年退休,这30余年里,他一直工作在第一线。朱宪民说:“他的工作作风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团结专业的、业余的摄影家。以事业为主,顾全大局,有利于摄影艺术事业发展、民族文化摄影的,他排除一切干扰去支持!”
在摄影及其他艺术形式都追求塑造“高大全”形象的时代,要摆脱“文革印痕”非常艰难。1979年和1980年,朱宪民开始拍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吕厚民用商榷的口吻说:“是不是表现中国百姓太穷了?”不过很快,俩人就达成了共识。
由于把毛泽东拍得太精彩了,以至于人们一提起吕厚民,就说这一件事。甚至有人说吕厚民只是有在毛泽东身边的条件而已,算不得大师。朱宪民说:“这有点偏颇,实际上,吕老也关注老百姓和祖国大好河山。我们要看到他的另一面和另外一些东西。这些年一发表就是吕厚民的毛泽东,所以把他更多好作品淹没了。”
正在做“新华典藏项目”的陈小波说:“大家只看到吕厚民的毛主席像,而我很惊奇地发现他是一个摄影天才。1959年中国出了一本大型画册,画册应该告诉民众什么?主编说:当时广东发洪水,因为时间非常紧,要有一个技术非常硬的摄影师去拍,他想到了吕厚民。吕厚民拍了一组非常好的照片。这组照片,一是记录历史,二是有诗性,三是有情感的力量。我看到吕厚民留下很多这样的照片。实际上,毛泽东像把吕厚民的一些突出成就遮蔽了。因为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不是每天领导都在握手开会。老百姓正常的生活状态,吕厚民也记录了很多,这些东西很珍贵。在吕厚民的职业生涯里,给毛泽东拍照只是一部分。”
朱宪民也非常清楚被遮蔽在“密”字文件里的另一个吕厚民。不过,吕厚民拍摄的中国百姓,与外国摄影家拍摄的不同。朱宪民说:“吕老有维护民族形象、维护民族尊严的观点。一个艺术家不热爱自己的民族,称不上伟大。”
朱宪民记得在法国搞国际摄影大赛,评出的金奖照片反映的是巴黎妓女街巷卖淫。当时法国的评委强烈反对。他们说,我们宁愿不搞,也不能诋毁法兰西和法国百姓的尊严。这就是民族感情问题。”
朱宪民和吕厚民正式一起工作始于1978年,一直到吕厚民最后一次住院前,俩人还一起拿着相机在外地创作。吕朱交往之深,无人可比。去年11月,他们把毛泽东题材的摄影作品,陈列在了湖南小东江摄影博物馆。
而吕厚民更多更丰富的作品及藏品,捐赠给了自己的故乡——黑龙江省依兰县。展览办起来了,可惜吕厚民没有看到。吕方说:“依兰县放的东西多,父亲的荣誉证书、评委证书、生活用品、书法作品、出国作品,主席出国照片、书籍杂志等,数量很难统计。家里还很多,也要分批送到依兰。而在湖南小东江,全部是主席照片。”
2015年2月18日,中国羊年除夕。家人都意识到这可能是吕厚民和大家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春节了,全家人团聚在病房。吕方本来想把病房弄成像国外圣诞节那样的气氛,母亲刘钟云觉得不合适。于是,在病房里挂了一串气球,祈求吕厚民平安……虽然用了两个护工,但吕方知道父亲来日不多,所以陪在身边,尽女儿的心。吕方说:“春节三四天,父亲挺平稳的,也开心,人来人往,像过节一样。”
朱天霓说:“吕老刚进医院也非常活跃,护工和医生都喜欢他。他尊重每一个人,不给身边的任何人添麻烦,去看他的人,他深表感谢。谁来看他,他都会问送来什么东西,嘱咐吕方姐要记住这份情。他在住院期间,比较虚弱,还一直说想去台湾,想和方姐一起去,回来搞父女影展。我们都答应陪他,鼓励他赶紧好起来……”
(编辑:刘颖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