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风景》广州展研讨会上,一众高谈阔论。轮到魏壁发言时,这位以拍摄湖南家乡农村肖像闻名的摄影家,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就掏出随身带着的一块青花瓷残片,要大家传看。青花走了一圈,我想,我们都明白,这是最好的发言。
还记得翟永明在广州一个西式楼盘朗诵《在古代》的情形。这首诗越来越有名了。古代没有了,所以,魏壁只能凭残瓷一片寄托。那古代究竟到什么时候?
也记得妻子不久前突然回忆小时候的宝鸡城,那旧式的街市;我也常想起过去的乡下,石桥、稻香、农民们此起彼伏的声音。都觉得那恍若隔世。那就是最后的古代的残余。原来古代,竟是从我们这一代手上如水般滑落!下一代,将“不可知”,也许是,一万年——妻子说,想到这里,有巨大的惊恐……
是的,一个文明巨人般地在眼前溶化、消散——我心虚,心慌。不用等老去,已无所依。走得太快,快到人怕了。
我们失去的古典,当然不是指青花那样的器物;正如我们要批判的,也不是流水线的机器一样。我在意的,是失去一种生产关系,失去大地上的人气——人的关系,这就是“仁”啊。失仁就是失道,失气质,失文化,失派头!更严格地说,失掉了生活。
小时,我们是相与玩耍的;现在,小孩子是独自游戏的。这不叫生活。没有生活,是现在的大问题:小区不是社区,社区也不是社会。现在的楼盘住着,还不如筒子楼、四合院有趣。没“邻人”的生活,也不会有人性,前几天发生的十八路人拒救小孩的事件就是如此。
记忆中的生活是有层级的,因此倒有余地。物质是有限的,因此一点点好的物品都给人莫大的快乐;娱乐少,节奏慢,于是专注读书与人情;交通是有限的,但每进一次城,去一趟北京或黄山,就可以说好久。所有的都是值得言说的,生活总还是向上的。
现在,生活全球化了,也就扁平化了,极端丰富了,进而无层次、无递进、无分别、无关系了,于是就无意义无方向无追求无动力无情调了。一位朋友就,像是系统紊乱了,查无可查修无可修。还有一位网友说,西方有宗教对付现代化,我们没有,我们其实对付不了。是的,我们只能假High。时代与国家充满高潮,其实人们麻木、无趣得很。
古典的终结,也就是意义的终结。到而今,才真正理解王国维那样的老派人物,搁今天可以跳水十次。当时评价,是文化之变导致的,可当年总还变出一个新文化,现在是变成无文化,是北大校长写化学颂歌的假文化,是真空,这是亘古未有的怪异了。近百年来,从王国维时代开始,一代代失去,先失皮,再失肉,再失血,到近三十年来,是一遍遍“刮骨”,就这样搞掉“祖国”。本来,该有个“现代文明”,可我看西方有,中国有吗?是打卡吗?是潜规则吗?商业社会该有的诚信与公平,我们有吗?
所以这场最大的变革,结果竟是虚无。顺便再打击一下中国作家与艺术家,他们很少看到这一点,同样虚无,看不出实质也给不出答案,所以虚无的社会其虚无之重,竟至于十亿之众,而无大师。以此来看,诺贝尔奖金,中国人就是再过十年,也是不配的。记得我乡神农架有民间史诗《黑暗传》,我们也需要一些大师如日之升,拨开黑暗。我们需要的正是史诗,正是英雄。
我们身当壮年,也曾欢呼“维新”,现在忽然怀念古代,心如死灰,这是不应该的,只能就这个现代过于无味,竟让人了无生趣。我们太快了,比要翻的动车还快。我们讥笑苏联巨变是“休克疗法”,结果到现在,人家消的是体制,是我们的文明休克了。我们才是蹦极式、跳水式的变革。人家是诛体制,我们是诛心。我们是自杀。
后古典来临了。其实,它因无“心”,都不配称为“时代”。我们已胡搞了百年,从此,“这个民族注定将再次百年孤独”。我们唯一的火种,是我们这代人还有的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回忆,回忆在古代。那就是我们心中的,各自的一片片残存的青花瓷。
(编辑:刘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