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森山大道
一如既往反叛着—靠自己的手和脑子,而不是高科技—他走得最彻底—用世界上最简单的相机—挑衅经典的完美性。
公众对摄影的基本评论标准,向来是一个字:精,精彩的瞬间、精微的细节、精确的构图、精心的光影等等。相机制造业的技术水平以疯狂的速度发展着,向着这个公众标准的最高限度拼命迈进,今天的镜头动辄“非球面”、“低色散”,快门高达数千分之一秒,多区域的测光、事后的数码处理等使当年安塞·亚当斯的丰富影调可以轻易得到……一切都日趋完美,好像谁只要会掏钱买最好的机器,谁就能成为一个新世界的影像创造者,尽管他创造的只是一些重复的明信片而已。
但是总有一些人和这个高科技神话唱反调,有人要彻底颠覆这优雅、完美的中产阶级美学。从几位反叛大师开始,许多青年摄影师和摄影爱好者弃多层镀膜镜头、1200万像素后背不用,用起了傻瓜相机、玩具相机、自制相机等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工具,创造出了奇异、丰富的视觉世界,这个世界拥有无穷的可能性,因其如此,它尤其贴合当代反叛青年想要张扬的个性:靠自己的手和脑子,而不是高科技,这些摄影,我称之为LOW-TECH摄影。
反经典精巧摄影美学走得最彻底的人,也许是日本的森山大道。从他1971年拍下一条粗犷、野蛮、混乱和惶恐的街头流浪狗成为他的反叛宣言,到现在已经过去30多年,森山大道仍一如既往反叛着,“粗犷、野蛮、混乱和惶恐”同时也成为了他的摄影的形容词,现在还得加上“随意、非理性、零度写作”等更多教人无以名状的特质。森山大道最大的摄影癖好在于喜欢使用傻瓜相机,从成名作《日本剧场照相本》到《新宿》到《巴黎》到《摄影啊再见》,大多的作品都是使用最一般的傻瓜相机(理光、奥林巴斯、柯尼卡等杂牌子)快摄于街头巷尾,傻瓜机的魅力可见于森山大道的自白:“袖珍相机太棒了。照相机、我还有摄影成本都相当轻便、轻松、轻廉。即使你搞错了,它也不会拍出很令人心烦的照片。出手轻捷地拍,拍得清晰可爱,拍呀拍的,无法不拍了。”
傻瓜机的轻快正好配合森山大道要营造一个摄影之海的野心,把摄影的高度复制性、影像的增量累加性发挥到极致,森山大道仿佛要通过对复制的偶然性的过分强调来反讽摄影本身。《摄影啊再见》一书简直已经达到反摄影的极限,无序的影像加上有意的粗糙:露片孔、带毛毛、报纸网纹印刷翻拍、漏光、局部放大、划痕、斑点、晃动、倾斜、失焦点,基本上是由“废片”组成,象征和传统摄影“美”学的彻底决裂,同时向人质问:为什么你那些矫饰的影像能称为摄影,这些真实偶然的记录却会被你扔进废纸篓呢?
森山大道的新宠是一台叫做“POLGA ”的玩具相机,他成了POLGA网站的“形象大使”,用这特殊的相机继续拍摄东京的自动汽水贩卖机、铁轨、小买铺。POLGA的前身却是历来LOW-TECH摄影的主角:HOLGA“好光”相机(所谓POLGA就是HOLGA相机加上宝丽莱POLAROID后背改造而成)。HOLGA风靡海外喜欢实验摄影人士,连纽约摄影学院也要上一星期使用HOLGA的课。但是几乎没人知道这部著名相机是香港制造!这可能是一部世界上最简单的相机,只有一挡快门、两挡光圈,估计对焦、没有测光、手动卷片,包括镜头在内全身都用塑料制造,使用120胶卷。也许因为其简单,它是最接近摄影术发明初期相机的,在那个时候,摄影者要全部依赖自己的经验、勇气和想像力来取得一幅符合构想的影像;然而又因为其不可预测,它总能提供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那也是HOLGA乐趣之所在。而且,HOLGA的机身会漏光、镜头会产生眩光、卷片会卷不到位等,都在影像上留下了“失误”的痕迹,但这恰好帮助了森山大道挑衅经典的完美性。
其实HOLGA的浮上潮流水面和LOW-TECH摄影的大行其道,都是因了另一著名摄影热潮LOMO文化的大力推动,关于LOMO的种种,已经有很多杂志介绍,但是有一个人却不得不提,否则这篇以森山大道开始的文章会头重脚轻。那人就是在日本和森山互为犄角的荒木经惟大师。荒木经惟在题材上百毒浸遍、专闯禁区,在形式和工具上也是无所不为。LOMO风起,他马上被这种简单又奇特的相机迷住,前两年一口气出版了两本用LOMO拍摄的摄影集:一本是黑白的《再次走向摄影》,一本是彩色的《将到彼岸》。前者献给西井一夫,充斥着变形裸女、猫和鳄鱼、东京的巨细形象、妓女和布勒松;后者献给内田胜,有的是捆绑裸女、跳跃夜景、一个像阳子的背影、残花、雨伞上的维纳斯。两者的相同点仍是一贯的荒木式色情,不同点在于黑白影像表现的更多是私密的色情:东方春宫由浴缸、床榻、旧和室、西瓜组成;彩色影像展现的是较为公共的色情:残酷的性遍布庭院和别人的家,《将到彼岸》的残花和荒木另一作品《色情花》对照,后者蓬勃、腐烂、邪恶,前者颓废、疲惫、迷惘,这实在是拜LOMO焦点不实和景深窄、四角发暗所赐。
荒木经惟把用LOMO拍的摄影集命名为《再次走向摄影》和森山大道把用傻瓜机拍的摄影集命名为《摄影啊再见》,意似相反其实寄托一样,LOW-TECH摄影是HI-TECH摄影的掘墓者,却是回归原初摄影活力和无限可能性的一个开端。能从中重新发现摄影的,不应该只是荒木和森山两个老顽童也。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