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轶庶
罗伯特·弗兰克更老了。他坐在纽约曼哈顿下城区的家里,穿着一件破旧的羽绒服,头发一如既往的杂乱,一脸胡茬,微笑地看着我们。和两年前在中国平遥时相比,他的皮肤更松弛了,走动起来腿脚看上去比以前更慢一些,工作室里的一个小台阶他都要小心翼翼地下。但总体来说,他是个硬朗的老头。他的反应依然很快,思路绝对清晰,听力完全不像一个85岁的老人,对周围人细小的声音和活动表现敏感。从进入他三十多平米的会客厅里的那一刻,这个空间就被他强大的目光罩着,覆盖着每一个角落。仅仅用相机就熟练地解剖了美国的目光难免令人敬畏。说话间他会时而瞄你一眼,有时又会迅速地打量你一下。更多的时候,他会搓着手指喃喃自语,目光变得有点空,落在远处,陷入回忆中。深秋的纽约天气转凉,来自日本的年轻女助手砍着圆木,生起了壁炉,弗兰克抱歉地说着:“烟有点大。”
真相可能并不存在
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大型回顾展的艺术家并不多,这关乎名望、寿命、潮流和运气。10月的纽约大都会美术馆门口挂着大幅宣传海报,里面正在举行名为《LOOKING IN》(寻找)的罗伯特·弗兰克回顾展。这个被称为创造现代摄影圣经的大师,在1959年他的惊世名著《美国人》刚出版时被人弃如敝屣并质疑他的动机。十多年后,这本书方始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上世纪七十年代,他的名声已如日中天。不仅是在美国,全世界的摄影家都在从中汲取营养,从而开启了二战后世界摄影的新潮流:更注重真诚的、个人的观看。在今年《美国人》出版50周年之际,他坦然地接受着人们的敬意。《寻找》大展从今年元月起,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和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这三家美国顶尖的美术馆里巡回展出,展览内容是《美国人》全部83张由弗兰克本人亲手印放的原作及各种文献资料。LOOKING IN语出自弗兰克的原话:“我总是向外边看,实际是向里面看,我试图找出真相,但真相可能并不存在。”这并不是他的第一次大规模回顾展,1994年,华盛顿国家美术馆在收藏了他捐出的全部底片和作品后即为他举办过《MOVING OUT》(出动)大型回顾展。相比今年的《寻找》,那年的《出动》更像是一次对艺术家的盖棺定论,《出动》从弗兰克年轻时刚拿起相机时的作品,一直到他晚年的作品做了一次全景式的扫描。在《出动》展览前言中,华盛顿国家美术馆对弗兰克的定义是:他是二战后无可争议的最重要的摄影家。
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弗兰克的展厅里面总是人挤着人,老年人似乎多一些,他们三五成群结伴来看,对着照片不停的发出感叹,时而指指点点说笑。的确,那些50年前的影像难免勾起美国观众的怀旧心情。即使是在50年后的今天来看,《美国人》仍不是一本容易读懂的摄影集,有关这本书的讨论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停止。展览方似乎也意识到这点,在每幅作品下都做了大段的注解,从画面到当时的背景。展览严格按照原著照片排列的顺序摆放,不少注解都阐释了顺序的理由,提示观众应该注意此张与下一张的关联。看过无数次《美国人》画册,画面模糊影像粗糙似乎是弗兰克的商标。见到原作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些在上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期间由弗兰克本人印放的黑白原作水准极高,与印刷品差别巨大,尽管和画册总体风格接近,但只有面对原作才能明白他精湛的暗房技艺,他完全知道自己想要达到什么效果,83张作品一以贯之的影调,沉郁庄严。标注下显示其中不少作品来自于私人收藏和其它美术馆,看来要凑齐《美国人》回顾展,国家美术馆也要四处借原作。展厅特辟出一面墙,上面钉满照片,重现了弗兰克当年挑选照片的过程:他从一年多美国之旅的28000多张照片中挑出1000张,把它们钉在墙上反复看。10月9日,名为“弗兰克之夜”的报告会门票在一个月前就被抢购一空,当晚馆方加售60张站票,数百人排起了长队。当弗兰克走进大都会埃及厅内的礼堂时,千余名观众的掌声持续了将近两分钟。
《寻找》大展是对《美国人》这部奇书的一次彻底解密。随展览推出的同名画册厚达500多页,首次公开了全部83张作品所在的同卷底片小样。细读这些小样,可以了解到弗兰克如何选择目标,接近目标,挪动身体,以及如何挑选作品。底片小样显示,他往往挑出新场景中的第一张。这和他的好友、作家金斯伯格的观点不谋而合:“最初的就是最好的”。整组底片还原了他当时的目光流动,他就那样看着,看着美国各阶层的人,看着道路,看着天空,时而讥讽,时而感伤,他用相机无情地调戏了50年代沉浸在良好感觉中的美国。这一切符合当年他写给古根海姆基金的拍摄计划的阐述:“我想用照片拍摄一些常见但又不好解释的事”。弗兰克在拍美国人时从不与被摄者交流,画册除了“垮掉一代”作家凯鲁亚克写的序外没有任何说明文字。弗兰克说:“强大的视觉应该使解释无效,不能什么都告诉读者,他们必须自己去看”。凯鲁亚克后来对他的描述很精确:“罗伯特·弗兰克就像趴在天花板上的一个苍蝇,无声地注视着一切。”
我喜欢困难困难也喜欢我
西方评论界经常把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形容成《美国人》的文字版。弗兰克与垮掉的一代的友谊其实是在《美国人》拍摄完成之后开始的。尽管他1955年踏上他的征程之际就已经和他们有了不少相似之处。他的风格和凯鲁亚克杰出的跳跃式语言一样自由、松散、有创意;和金斯伯格狂热的哭喊一样直接、自发、强烈。弗兰克与他第一任妻子、雕塑家玛丽都是1950年代末纽约格林威治村和下东区一个艺术家协会的成员,这个小圈子还包括抽象主义画家德库宁、小说家威廉姆·巴勒斯、诗人艾伦·金斯伯格。当年弗兰克的拍摄动作让凯鲁亚克感到敬畏,他描述弗兰克“能像猫一样趴在草地和马路上,或像一头怒气十足的熊,对他想看到的一切举起相机”,“看到这个家伙开车时突然一手拿起他那300块钱的德国小相机,迅速对准前方飞过去的什么东西按下快门,还是透过没洗过的挡风玻璃,真是太不可思议了!”[NextPage]
《美国人》出版时弗兰克35岁,拍完《美国人》,弗兰克撂下一句话,“我已无须再用摄影证明我的才能了”,就转头拍电影去了。拍了十多年独立电影,包括给滚石乐队拍纪录片,其间他和原配夫人玛丽离婚,和现任太太琼在70年代在加拿大西科省的小岛买了块地,自建了小屋,每天花很多时间看海。1974年女儿安德列在危地马拉因空难去世对弗兰克打击很大,更大的打击是1990年代儿子也因病去世。“我很内疚,我总是想念着孩子”,很多年过去了,弗兰克在友人面前仍然掩饰不住痛苦。“我喜欢困难,困难也喜欢我。”弗兰克说。今年他新出了一本《父亲的摄影》小画册,里面是弗兰克童年的照片和一些度假的场面。弗兰克说很小的时候就为这些照片激动,并想像着这些照片出版该会怎么样,他向父亲表示也想成为摄影师,父亲说他也想成为个摄影师可仍然要靠卖收音机养家,也许弗兰克应该掌握一种谋生的技能来养活摄影。弗兰克说他的父母都爱过体面的生活,也渴望成名,“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名气这么大可能会很高兴,但是他们看不到了,包括我的孩子……”
弗兰克夫人、今年80岁的琼是个优秀的铁艺家、画家,但长期淹没在弗兰克的影子里。两位老人膝下无子,相依为命,对生人谨慎戒备,对各种邀约左右为难。晚年的弗兰克喜欢艳丽的色彩,漂亮的女孩,喜欢新奇瞬易的事物,对大红大绿的中国民间剪纸荷包极为喜爱,见到年轻女孩总喜欢拉着她们的手。他的工作室正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联泰号”中国匾,那是老头几十年前从唐人街拣来的,在工作室显眼处挂着已故中国大画家常玉送给他的油画原作和几件雕塑,还有一张金斯伯格给弗兰克父子拍的合影。上世纪40年代,常玉曾和弗兰克住在法国同一间公寓。老头对照片的记性显然超过其它,一眼就能认出2007年在平遥曾见过的照片。谈照片是明显令他兴奋的话题,他不断地翻看我们带去的画册,一边自言自语说:“好照片一定要出版,当然这需要运气。我那时的运气还不错。”他2009年最新出版的画册《7个故事》,汇集了这两三年他在数个国家访问时用波拉一次成像相机拍下的照片,其中一本是中国,在这个小小牛皮纸封面画册里,他记录了中国的官员、摄影师朋友、宾馆的灯、敞开衣服的中国女孩、阳台的花。弗兰克说:“我喜欢波拉相片影像会自动褪色消失的特点,照片记录记忆,记忆会忘掉……”
(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