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段炼
一 理论的本土化
当代视觉文化研究中的理论和方法,如前所述,大多来自美术史学、文化研究和传媒理论等学科领域。在美术史学的各家理论中,图像学以读图方法而成为视觉文化研究的一大基础理论。此处所谓理论,含义有二,一是作为艺术哲学的理论,如认识论和本体论,二是作为研究方法的理论。对视觉文化研究来说,图像学的重要性,在于它统合了二者,并提供了具体的读图方法,具有可操作性。
在国内美术界,二十世纪后期以来通行的现代艺术理论,几乎是清一色的西方理论。八十年代初,美学理论家李泽厚主编了“美学译文丛书”,开了一轮西学东渐的头,在学术界影响深远。这套丛书包括了美术理论,潘诺夫斯基的《视觉艺术的含义》(傅志强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就在其中。尽管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早在半个世纪前的30年代就问世了,但在80年代的中国,却仍是刚引入的新理论,人们对其尚不了解,对关键术语也无公认的译法。
在汉译本的《视觉艺术的含义》中,译者将iconography译作“肖像学”,将iconology译作“圣像学”。由于译者有话语优先权,许多阅读汉译本的学者,便接受了这样的译法。但是,随着理解和研究的深入,美术界有学者重译了一些关键术语,例如,北京学者易英曾著文探讨用“图像志”来翻译iconography、用“图像学”来翻译iconology的问题。虽然美术界后来都基本接受了易英的译法,但美术界之外的一些学者,却沿用旧译,造成了不必要的术语混乱。
潘诺夫斯基阐述读图方法的《图像志与图像学》一文,收入1939年的英文版《图像学研究:文艺复兴艺术的人文主题》一书中,后来又收入1955年的英文版《视觉艺术的含义》中。国内学者对潘诺夫斯基图像学理论和方法的了解,基本上都依据这篇文章。
引进西方现代艺术理论的目的,不仅在于了解西方理论本身,而且更在于借鉴这些理论来进行艺术研究。图像学理论翻译介绍到中国后,西方学者对潘诺夫斯基和图像学的研究著作,也得以引入。在此基础上,国内有学者开始研究西方图像学在潘诺夫斯基之后的发展和变化,近年更致力于建立中国自己的图像理论。在当前文化全球化的大环境中,国内学者注意到了西方理论之本土化的重要性。
所谓本土化,除了以借鉴来发展自己的理论外,再就是借鉴西方理论来研究中国的艺术问题,这涉及了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实践,包括研究和批评的实践,以及艺术教学的实践。艺术研究和批评的实践通常以文字形式发表出来,我们易于了解,但教学实践通常以口头方式实现,除了听课的学生,外人不易了解。
二 借鉴方法
教学实践并不是简单地将自己的书面文字转换成口头语言,而是要在应用理论和方法时,考虑课堂教学的特点,例如,怎样将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方法,应用到对中国绘画的阐释中。这个问题的困难在于,教学过程中理论和方法的实践,并不止于对某件作品的解读,而是要阐释复杂的艺术史现象,甚至涉及跨文化的艺术影响问题。
就我自己的教学实践而言,过去在美国高校讲授中国美术史时,讲到过南宋绘画对日本绘画的影响。现在在加拿大高校讲授中国视觉文化,以山水画的发展为主线,将中国艺术对日本艺术的影响,深化为一个具体的专题,并以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作为影响研究的理论基础。
这门课开设于文理学院,学生没有相关的美术背景,也不了解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所以我不得不在专题开始时,简述其要点。潘诺夫斯基对欧洲文艺复兴绘画的解读,有三个层次,也称三个步骤。最外在的第一层为“前图像志”的层次(pre-iconographical level),关注画中形象的辨认。例如解读达芬奇名画《最后的晚餐》,任何人都可以辨认出,画中有十三人沿桌就餐。这一层次的图像解读,依据一般的生活经验来进行视觉辨认,不需要专门的知识。
进一步的图像解读,是在第二层“图像志”的层次(iconographical level),关注图像所再现的故事,例如十三人就餐的画面,再现了圣经福音书中耶稣与众门徒的最后一次晚餐,其中隐藏着背叛与出卖的暗示。这一层次的图像解读,依据宗教知识,也就是文化背景。
潘诺夫斯基的第三个层次,是图像学(iconology)的层次,关注画中图像的引申含义,探讨具体作品与当时文化语境的关系。例如,按照潘诺夫斯基的说法,《最后的晚餐》透露了达芬奇的个性、文艺复兴盛期意大利的文化成就、宗教态度等等。潘诺夫斯基称这些为作品的综合性象征价值,在此,他的研究超越了具体作品的个别性,上升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共同性。
国内学者对潘诺夫斯基图像学的介绍,一般都到此为止。其实,在这三层之后,潘诺夫斯基还有一个求证的步骤,称“纠偏之举”(corrective measure),旨在确认他对作品之象征价值的判断是正确的。例如他对德国画家丢勒作品的解读,就引入了新柏拉图主义的哲学,以此求证自己解读无误。[NextPage]
我大致按照潘诺夫斯基的上述层次和步骤,为自己的专题设计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讲课方案,以便向学生讲解中国艺术对日本艺术的影响。这个专题的具体化,是讲13世纪末的南宋画家牧溪山水画《潇湘八景》,怎样影响了18世纪中期日本画家铃木春信的浮世绘春宫画《风流闺室八景》。然后再反过来,回头从具体的个案,上升到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影响问题,说明日本艺术的审美品质和日本文化的发展,都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和审美思想的影响。
三 教学实践
这是一个困难的专题,因为在素材、题材、景物、图像等方面,牧溪的山水画和铃木春信的春宫画之间,似乎没有必然的直接联系。幸好,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方法,有助于我向学生揭示二者间隐蔽的联系。
为了讲解这种隐蔽的联系,在潘诺夫斯基的第一个层次上,我先往屏幕上投放出牧溪的山水长卷《潇湘八景》,让学生辨认画中图像。这个步骤相对简单,例如,学生在八景的第一幅《平沙落雁》中,较容易辨认出一行大雁向着河岸的沙滩降落。然后我投放出铃木春信的《风流闺室八景》,其中第一幅《琴柱落雁》是室内景,画中一少女在弹奏古筝,她身后有一年轻男子,正对她上下其手。通过“前图像志”的比较,学生大都认为,这两件作品一是户外景,一是室内景,二者没有任何联系。虽然在室内的背景中,墙上挂有一幅风景画,与《平沙落雁》相似,但这不是春宫画的主体。作为画中主体的两个人物,与牧溪的风景不存在视觉图像的联系。于是,有学生对这两组绘画的所谓“联系”表示了疑问,这使我的课堂专题成为悬案。学生提出疑问,是教学得以深入的契机,也使理论和方法变得更加重要。
要解决本课的悬案,就得进入潘诺夫斯基解读图像的第二层“图像志”的层次,并强调文化知识对于图像解读的重要性。于是,我在讲课中引入了两个知识性概念,一是日本艺术中的“见立绘”,二是中国艺术中的“用事”,二者都指艺术创作中对典故的使用,包括直白的、间接的和隐喻象征性地使用。牧溪《平沙落雁》中那一行大雁从天而降的动作“落”,被铃木春信用作典故。在牧溪的画中,动作“落”的主体是大雁,“平沙”是大雁降落的地点。在铃木春信的春宫画中,“落”作为一个动作的概念,被直接借用了,但动作的主体大雁和雁落的地点平沙,则被改动了,这使《平沙落雁》和《琴柱落雁》之间的联系变的难以辨认。在此,潘诺夫斯基所说的文化知识,成为图像解读的关键。
《平沙落雁》也是一首著名的中国古琴曲,曲名将风景与音乐联系了起来。铃木春信的画名《琴柱落雁》是一个提示,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如果古筝的琴弦和支撑琴弦的弦柱是平沙的隐喻式变形,那么少女弹琴的手,就是大雁的隐喻式变形,于是,手落弦上,便是雁落平沙的变形。换言之,雁落平沙,是手落琴弦的隐喻。由此可见,铃木春信对牧溪典故的借用,不是直白的,而是隐蔽的。而且,为了给世俗的春宫画赋予高雅之意,铃木春信在用典中采用了双重隐喻:少女的身体被喻为平沙,男子的双手被喻为大雁,画中男子对少女的身体上下其手,便是雁落平沙。当然,铃木春信也颇为幽默,他用室内墙上作为背景的风景画,来暗示自己的典故,暗示双重隐喻的匠心。
解读图像到了这一步,轮到我向学生提问了:为什么你们一开始就看见了春宫画中室内背景里的墙上风景,却看不出铃木春信与牧溪的联系?我帮助学生进行比较分析:在春宫画中,被改动的大雁和平沙都是具体的图像,未改动的“落”则是一个关于动作的概念,而非图像,“落”的动作必须借助图像来实现。由于大雁和平沙这两个主要图像被改变了,所以学生便无法通过对图像的视觉辨认来看出二者的联系,结果“落”动作也就无从谈起。
在这个层次上,我横向扩展了对图像的解读,将牧溪《潇湘八景》的主题,追溯到先秦诗人屈原,指出潇湘是古代发配贬官的地方,在后人的诗和画中,例如在唐代杜甫关于潇湘的诗和宋代宋迪关于潇湘的画中,描绘山水风景,便是一种不得志的抱怨,源自屈原被楚王赶出宫廷后发牢骚的《离骚》辞。画中“落”的概念,是落脚、落户、落难之喻,由大雁降落来进行隐喻的象征。在这类绘画中,山水风景,成为落难者的庇护所,呼应了佛道的出世和归隐思想。
铃木春信的春宫主题,与潇湘山水的骚怨主题无关,但他借用“落”的概念,构思自己的作品,使隐蔽的室内,成为情人幽会的庇护所,并通过修改大雁和平沙的图像,来使自己的用典成为双重隐喻。
四 理论综合
有了《平沙落雁》和《琴柱落雁》的范例,接下来解读《潇湘八景》和《风流闺室八景》中另外的七幅画,学生就感觉较容易了。这一步的工作完成后,我们从这两组绘画的具体比较中退出来,用相对宏观的眼光看中国山水画和日本春宫画,顺理成章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两组作品在用典方面的联系说明了什么?二者的联系具有怎样的认识意义和文化价值?
本课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使图像阅读得以进入潘诺夫斯基的第三层“图像学”的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潘诺夫斯基将自己对文艺复兴艺术的研究,从个案转为一般,从具体的解读,引向了普遍性的意义,他称之为象征的意义。我在课堂上讲解的是,牧溪山水画《潇湘八景》作为一系列典故,对铃木春信春宫画《风流闺室八景》产生了影响。在图像学的层次上,我将这具体的影响个案,引申为中国古代绘画对日本古代绘画的普遍性影响。反过来说,这样的普遍性影响由无尽的个案来实现,例如浙派山水对雪舟的影响、明末画家陈洪绶对日本浮世绘的影响,以及诸如此类。所有这些个案的综合,便是中国艺术和文化对日本艺术和文化的影响,这影响具有历史的普遍性。[NextPage]
就方法论而言,潘诺夫斯基在这个层次上,强调的便是综合。由于有了这种对普遍性的综合认识,后来到了期末,有一个学生在写作本课的学期论文时,就选择论述陈洪绶的人物画对日本浮世绘人物画的影响。由此可见,这些学生理解了从个别性到普遍性的升华,他们甚至能够从普遍性的高度,回头去探讨另外的个案。正是这种升华,体现了本课对《潇湘八景》和《风流闺室八景》之典故进行比较研究的意义和价值。
最后,承续普遍性意义及其价值,我在授课中借鉴了潘诺夫斯基的“纠偏之举”,用了两个案例来确认本课对影响研究进行升华的确实无误。第一是二十世纪中后期日本著名作家、196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的例子。川端在获奖后曾到台湾发表演讲,谈到日本文化的精致之美,称牧溪是日本艺术的恩人,因为日本艺术家们从牧溪的山水画《潇湘八景》中,体会了中国艺术的精美,并将其吸收消化为日本艺术的审美追求。第二个案例是2003年春夏之际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一个重要展览,主题是中国绘画对邻邦的影响,展名《浪潮:高丽与日本艺术里的中国母题》。在这个展览会上,我看到了南宋画家夏圭《潇湘八景》中的《山市晴岚》,以及古代高丽画家和日本画家的多幅山水立轴《潇湘八景》。关于《潇湘八景》的山水母题和纽约的展览,我写有专文《宋代山水画在海外》,发表于北京《世界美术》季刊2007年第4期。
以上是我在教学实践中,对潘诺夫斯基之图像学理论和方法的借鉴。西方学者在论及潘诺夫斯基的局限性时,往往认为,图像学的理论和方法,只适合于对西方文艺复兴及古代艺术的研究,只适合于对再现性艺术的研究,而不适合非西方、非再现的艺术。潘诺夫斯基当然有局限,但我不认为他的图像学不适合非西方的中国绘画。尽管我是在北美教授中国艺术,但我认为,借鉴西方理论的要义,不在于将其生搬硬套到对中国艺术史的阐释,而在于融会贯通和运用自如。无论在北美还是在中国,惟有融会贯通,才有可能进一步开发自己的理论,使借鉴更富意义和价值。
2008年4月 蒙特利尔
(编辑: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