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拙，至今不会用电脑，收发EMAIL都要靠助手；她也很雅，会得教阿姨沏上等的爱尔兰冰咖啡出来待客，还加上到地的牛乳与利口酒；她很敏感，访问者稍稍动动录音笔，她就自动自觉地把身子坐得笔挺，往上靠过来；她也很随意，口头禅譬如“哎，我刚想到这个啊……说到哪儿了呢……不对不对……又扯远了……再回来啊……刚到哪啦？”间或有助理进来有问题请教，她马上转过去应答如流，仿佛搭错线的雷达发电站，转瞬圆融间，身份跳脱不费吹灰之力；她很健谈，语速很快，反应亦不慢，精致修长的手指不经意地扣在白漆的桌面上，十个深紫的指尖就是一抹流动的画；她亦可沉静下来，专注地微笑，微微正一正色，漂亮地接住下一个过来的问题，亦或角色。
 
　　谁知道下一秒还有什么？

 

　　她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王小慧。

 

 

　　基耶斯洛夫斯基有名片曰：“双生薇罗尼卡”，讲一个女人的两面；王小慧亦有双面，曾有出版社以“双子座——对话中的王小慧”为名出书，付梓定论的就是小慧姐的访谈录，古人说“咳唾珠玉”，落下九天，姿态各异，倒是与她的前世今生影集相映成趣。她本人也许更喜欢德国一家媒体报道的“王小慧的七个生命”。因为德国人（包括她那位著名的市长朋友）都很头疼，怎么这女子可集如此多头衔于一身。摄影家、艺术家、建筑师、作家、学者、文化大使、演员、编剧等等，很奇怪，让人不自觉地想到猫。因为据说猫是有九条命的，因而特别灵慧与难以捉摸……老外则更喜欢把这样的女人比作缪斯，或者，一个东方客厅里的缪斯？

 

　　前世今生

 

　　当问到她最重要的生命节点，她说，还是要从那场车祸说起。

 

　　还是有点吃惊的，所有人都觉得她不会再拿久远之前的悲剧打扰自己。并且这时候阿姨进来了，她就特意停顿了下来，不愿意为了这打扰而讲到这段往事——也许是因为尊重这段经历的缘故。

 

　　她说，那段经历让我特别感到生命的珍贵，自己受了重伤，最爱的人猝然离去，都让我再次思索生命的意义。之前下不了的决心，做不了的事，因为这场经历彻底的改变了，我不愿意在今后放弃哪怕一点可以好好过下去的时间，就是要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于是，她就坚持了下来，要忍受的当然不仅是伤痛，车祸后某次手术前，她在医院走廊的病床上独自躺着，想小便没人帮忙，“那天特别冷，护士把你放在病房外的走廊就去忙了，没人管你，两个多小时下来急得不行了，实在没办法就尿炕了”。小慧保有了天津人特有的直爽，“那个时候我就想，现在只是两个小时没人管你，以后可能要一辈子都没人理你，没人照顾你。那个时候真的不晓得今后是怎样。”

 

　　毛姆在其《刀锋》的扉页写道：一把刀的锋刃是很难越过的……所以自救之道难于登天。

 

　　小慧有自己的一套。写日记、摄影、尝试各种工作……都是她与自我对话的方式。著名的“自我解脱”系列，外形姣好的女模在众目睽睽下，奋力挣脱缠绕在身上的“束缚”，是当时小慧心态的最好诠释。学生时代专攻建筑的她，精通力学结构学原理：“钢其实很容易断裂，抗压性耐高温性等都很差，其实中国竹更坚韧，至柔者至刚”。

 

　　“我是自己的心理医生”，她很坚持身为艺术家所谓的“第六感”。唐山地震、“9－11”袭击全都赶上了，“‘9－11’的时候我正好在纽约，同一个朋友约好了早上9点差5分的时候通工作电话，我还特意上了个闹钟。铃声惊醒了此前做的一个梦，梦中有极恐怖的景象，甚至有悬空在空中的尸体碎块，我从未做过如此可怕的梦。我还不知道第一架飞机撞到世贸中心时正式8点45分！”“我住的那个酒店就在除世贸中心外的第二高楼‘帝国大厦’，恐怖分子扬言要炸此高楼。在警察疏散时大家很紧张，什么都来不及，我真的象书中说过的：假如发生火灾，我第一个要抢出的是照相机。我没来得及拿包括首饰等贵重东西，一只手拿着照相机，一只手拿着录像机，一路跑一路拍。我这个朋友现在也在上海工作，当时他一直在催我快跑，觉得我太疯狂了。他手里拿着我的书包，里面一多半都是胶卷”。还没过完的一辈子，把别人的几辈子都过完了。她自然格外珍惜。从96年到00年，东奔西跑地跑遍了大半个地球：“那些年我很随意地没有计划地旅行，在last minute决定上哪班飞机，凭感觉去哪里哪里”，到过的地方数不胜数，但小慧最爱的还是巴黎、翡冷翠、马德里这些艺术之都。“喜欢的地方会百去不厌，经常有人说，哎约，那个意大利的小村庄，十来个一个个走过去，有什么不同啊”——当然有不同啊，在小慧的心里，每个黄昏，每个落日，皆有性灵。“那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快乐的几年”，她微微神往，精致的脸庞隐隐闪着光，于是把近年来的点点滴滴都凝聚到了刚刚完稿的《我的视觉日记——旅德生活二十年 青春版》。

 

　　为什么要叫青春版？因为它是这二十年流金岁月小慧更完整更真切的青春记忆。许多未曾披露的经历，至今看来都是五味杂陈。而且加上她新近几年生活经历。好多读者与朋友至今还会给小慧写信，我看你的书，又哭了——可是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这新加的几章就算是给这些关心我的读者的一封长长的回信吧，她笑。

 

　　有什么不同呢，我问。

 

　　更开朗，更开心了呗。她又乐。

 

　　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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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诚可贵

 

　　在品牌总监眼里“比明星还难找”的小慧，其实对感情的态度很简单，不是我的那杯茶，再好也不足取。好比她对奢侈品的态度，“有些牌子，送给我我也不会穿它。”她轻笑。“我有个女朋友批评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端的胡扯，我觉得她说的很是，因为前者是自己的，永不失去。”

 

　　此时的她很像女权主义者。

 

　　女助理的妈妈都着急，“王老师什么都好，就是别学她不婚”。她大笑起来，言辞略有憾焉。——“但我还是跟她们说，宁缺勿滥罢，其实爱不是理性分析的结果，理想中的伴侣，还是要性灵合一。”

 

　　她自认是个严肃的人，“可能性也很多，诱惑也很多，特别是在一个层次的时候。其实这个社会上有特别多的单身男人与单身女人，各个年龄段都有。也许你要求很多，也害了你自己，但是如果你确信自己对爱情的要求很高，对方要进入到你的那个世界，那可能真的得准备舍弃很多。

 

　　“我可能有一百个one night stand的机会，我也不会去选择其中任何一个”。

 

　　小慧最大的问题就是想做的事太多，总是没有时间去谈恋爱。德国有一句谚语，现代的恋情，就是给予对方自己最珍视的时间。——她有一个女友嫁为人妇，先生提出太太每天至少得陪他吃两顿饭：早餐和晚餐。小慧听了表示无限惊讶“这怎么可能，换作我，哪有这许多时间，这许多精力，每天陪他吃这种爱心饭？”

 

　　可是她忽略了，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好女子，愿意用辛苦打拼半生换得的这一份无限可能性，来换取三餐的安乐茶饭与爱人在桌子那头的温柔注目。

 

　　所以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最好的时光，还未到来？

 

　　她真的是一个典型的双子座女人。

 

　　精力旺盛、敏感、清淡、友好、自由佻达，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哪一样形容她都不过分。许多人对她的充沛能量印象深刻。做《我的前世今生》自拍摄影系列的时候，她一人分饰100年来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女性角色，光照片就拍了两、三千张 ，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所有人都上窜下跳，从摄影到化妆、灯光，小到道具，全归她总指挥，但旁人总有轮班休息的时候，唯有她要负责艺术创作之外，还要分身为画中人，换了造型换服装，在镜头前从早到晚，精力满满，不觉累也不觉厌烦。

 

　　“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我妈妈管我叫“小闲不住”，每天一早拿张条出来让我写“今天都做些什么”，然后一项项地去完成，晚上再高高兴兴地同她汇报。要有哪天生病了，就呆不住，觉得特别没劲。瑞士有家媒体写我标题就是“在路上”，我觉得很贴切。”

 

　　好友曾写道，她仿佛是六个人，每个人所达到的成就都是在这个领域里，别人难以企及的；但是这六个灵魂在她身上，得到融合与重生。

 

　　最喜欢的，永远是摄影，“我觉得这两年拍照的机会太少了，一旦拿起相机依然有那种熟悉的停不下来的感觉”。

 

　　言辞若有憾焉。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停止过，从车祸的昏迷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要拍照片，当时她躺在床上只有胳膊能动，所以第一张照片就是护士把那个摄影包拿进来的样子：《我的24小时》记录了她以演员、副导演、编剧、场景设计等多重角色经历的一天。尽管花了当时两三个月留学生的房租来学习电影的短训班，但小慧觉得值。“它培养了日后艺术的人生观与思维方式”；朋友打趣她，你出国两样东西不能省，一个是胶卷，还有一个是邮票。别的女孩出门吃个汉堡包都打扮得如参加嘉年华，她的钱全买了胶卷，习惯随身带相机，遇到特别有意思的场景，就会即时记录下来，并把它叫做“视觉日记”。

 

　　“我想我是要我的生活永远存在各种可能性……让我觉得没事干，天天度假，我会觉得无聊的不得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小慧说现在每个月几乎都要去欧洲一次，朋友们都觉得她不妨放缓脚步，她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个“碌碌有为”的状态里来去适意，她称作自己的人生是“无边界的”。这里面乐趣多多。拉开小慧寓所的抽屉，其中整整齐齐的塑料袋分门别类地套着一摞摞的卡片，袋子上还有专门的标签：慕尼黑、北京……。她望望它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9月份的上海、十月份的法兰克福、十一月的苏黎世，都将举办她的个展；在母校同济大学创办的新媒体艺术国际中心方兴未艾，她又开始着手准备与好友慕尼黑市长夫妇的访谈录出版……这样的王小慧，确乎如胡兰成笔下的“闲花照水”，动静得宜，进退皆妙。

 

　　“现在的我比之前更“大我”，更关心一些社会的东西，譬如《粉面桃花》《女人的上海花园》《红孩子》摄影系列，都是反映大时代背景下人的命运。她钟爱的作品《失落天使》就挂在案头。女孩子们画着精致的妆容，但神情落寞，在大理石座前徘徊往复，或拈花、或垂头、或沉思。“我觉得身边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天使，可是确实其中有很多失落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

 

　　可是小慧知道自己要什么。太过完美主义，太过高要求，难得知足常乐大概是双子座的通病。现在的她，更懂得沉浸到生命的每一刻中，体味原生的乐趣，譬如，到刘嘉玲也佩服的上海大厨家用餐，去看喜欢的AMARNI发布，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在上海最高的环球大厦顶楼，施施然走一场秀。

 

　　她的真性情教人印象深刻。“我说话特别直，可能在国外太久了”，会得直接拒绝邀约说，没时间吃饭吧；也会在参加电视节目录影时，面对残疾歌手李琛一曲飞扬跳脱的轮椅拉丁舞，赞叹良久。在新版《我的视觉日记——旅德生活20年》（青春版）的结尾，她坦承目前并非最好的时光——“旧版结尾2000年比现在开心。现在有很多的不自由和无奈。个人问题都不再算问题，因为不再把那些东西看得那么重……只是作为艺术家的生命太短暂了，‘应该做’的事情太多，而影响到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时候，有时候就会觉得累，而且时间永远不够用。”

 

　　“我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只做‘应该做’的事情，我正在试图接近这种状态。”她微笑着说。

　　（实习编辑：周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