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鲜少包揽过华表奖、金鸡奖、金马奖的女演员,陶红在戏外似乎过于低调。自上世纪90年代出道至今,陶红出演过六十余部作品,从乡村女教师、服装设计师、女侠、贵妃、清末格格,到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淳朴的藏族女孩,才艺出众的京剧名伶,没有任何一个模板可以概括陶红的影视形象。
此次在电视剧《三叉戟》中,陶红再次突破坚毅多面化的女性人物,饰演了泼辣强势、驭夫有术的社区居委会主任张华。从一开始的热心肠、雷厉风行,到误信诈骗集团后的愧疚、神经质,陶红用表演诠释着这个平凡警嫂的复杂和多面。“表演时我会非常较劲,这是作为演员逃不掉的。你想让观众觉得你演得好,你就得较劲。”陶红形容演员就像一面玻璃,用表演把自己一层层剥开,只有剥到最深处,才能和角色合二为一。
而对于观众在角色之外是否记得陶红,她从不担忧,“演员是我一生要做的职业,所以我不慌。即便我为了等好的角色几年不拍戏,我还是演员。”
剧中“怼”陈建斌三页台词
生活中不强势,能少说就少说
《三叉戟》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男人戏”,而陶红饰演的张华却不甘于做“背后的女人”。剧中她的丈夫崔铁军(陈建斌饰)是一个在外面充满智慧、呼风唤雨的老警察,但一回到家却“俯首称臣”,变成永远老婆说了算的“妻管严”。
而正是这样一个霸道强势,甚至有些泼辣刁蛮的女人,吸引了生活中完全不会吵架,甚至有些慢热的陶红。演戏三十余年,陶红塑造了太多温婉坚毅,风情万种的女性角色。张华的“接地气”让她耳目一新,甚至演这个角色时也享受了一把“老公”“儿子”都宠着的优越。但更吸引陶红的,是张华雷厉风行背后的自立自强,“她是军人出身,面对永远在出任务的丈夫,换电灯泡、修水管都要自己来,连生孩子的时候,都是隔壁邻居拿板车推她去医院的。这也是为什么她必须独当一面。”
剧中,张华有大量“教育”崔铁军的戏份,发现丈夫背着自己竞聘探长,她硬生生“怼”了陈建斌三页纸的台词,“我都觉得我真是话痨。”而生活中的陶红与张华完全相反。她的强势全部在工作当中,一旦回到家便随遇而安,不爱操心家里的事,也不愿去强迫别人,“生活中我能少说话就少说话,心照不宣。我也不会给自己很多压力。顺势而为,你可能会更自由。”
二十岁就开始演四十岁
那个年代,“性格演员”才酷
陶红说,现在的市场喜欢以颜值论演员,而这在当年被叫作“花瓶”,是演员最摒弃的。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就会自认为没有资格成为演员。
1986年,17岁的陶红从宁夏艺术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宁夏歌舞团做舞蹈演员,曾四处走穴给歌星伴舞。两年后,她被西安电影制片厂选中拍摄了人生第一部电视剧《乘务员》,此后接连拍摄了电视剧《三寸金莲》《封神榜》。
猝不及防地从舞台迈入片场,陶红感到十分慌张。关于表演,她还有太多搞不明白的东西,她渴望更专业地理解演戏是怎么回事。那个年代,片场的前辈大多会发自内心地培养新人,时任北京电影学院老师的唐远之便建议陶红,不要浪费这么好的先天条件,一定要报考专业院校。“我当时只知道有电影学院,中戏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她还是决定从宁夏前往北京赴考,20岁时成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本科班的学生。
1992年,陶红参演了电视剧《东方商人》,把19世纪末忍辱负重的女人冬梅,从青年到中年的每个阶段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而那一年陶红只有23岁。大学时,陶红曾对具有年龄跨度的角色十分偏好。在《运河人家》中,25岁的陶红不仅与43岁的濮存昕饰演夫妻,还要从16岁演到50多岁。结局时饰演她孩子的演员都已经16岁了。
“我们那个时候都愿意去演老,就是想要证明自己。”陶红回忆,那个年代的学院派大多会受到老师灌输,励志成为“性格演员”——必须去创造角色。刚入学时,她曾多次因为提着舞蹈演员的“公主范儿”,挺胸抬头,高傲地站在舞台中心,而被老师叫到一旁训斥“这样多难看!”排练话剧《哈姆雷特》时,面对驾轻就熟的奥菲利亚,以及年龄差距过大的母后,老师永远让陶红饰演后者。
正是这样打破、重塑,让陶红对表演产生了敬畏。陶红说,现在的市场喜欢以颜值论演员,而这在当年被叫作“花瓶”,是演员最摒弃的。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就会自认为没有资格成为演员。“我们那会儿就觉得,挑战演不了的角色才够本事。”陶红的师哥姜文曾在毕业大戏中饰演一名大家长,走在校门口,大家都以为他是普通的老头。而陶红在大学时演得最多的是卖地瓜的大婶、居委会的大妈,毕业大戏则被老师指派饰演农村寡妇。
那几年,陶红听到最多的便是化妆师问导演,“怎么办?这完全就是鸡蛋壳上画皱纹啊!”但陶红却享受于全然颠覆,完全把自我打入表演之中的状态,“你越能演,你的表演越能够超越你年龄本身,你才酷。作为演员,那是非常满足的。”
好的演员就是绝不重复
《生活秀》后拒演了多个老板娘
《风云》里美丽动人的柔情少女楚楚,令陶红在港台市场打开局面。但起初,陶红对这个年轻可爱的角色极力抗拒。“我就期盼演有故事的人。傻白甜搁在这儿,我就不想演。”
陶红将自己表演真正“开窍”,归功于电影《生活秀》。一部让她包揽华表奖、金鸡奖、上海国际电影节、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四个重磅奖项的作品。
陶红与来双扬(《生活秀》中其饰演的角色)很早便结缘。某一次在机场候机,陶红买了池莉的这本原著小说,并在飞机上酣畅淋漓地看完。来双扬是武汉吉庆街“久久”鸭脖店的女老板,个性张扬、泼辣,风情万种,但工于心计;生活在底层,供养弟弟妹妹上学,内心却充满对知识的渴望。每一次出场,来双扬都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一面。“我当时就想,如果能演来双扬是多么幸运的事。”
在接演《生活秀》之前,陶红曾在“性格演员”之路上持续探索多年,不断变化角色风格,从山村女教师、剃头匠夫人,到服装设计师、清宫贵妃——凡是像自己的角色,一律不考虑。1999年,陶红在张瑜的带领下出演了《陆小凤之决战前后》《策马啸西风》《风云》等多部古装武侠剧,尝试演侠女。
其中《风云》里美丽动人的柔情少女楚楚,更是令陶红在港台市场打开局面。但起初,陶红对这个年轻可爱的角色极力抗拒。这不符合她的认定。她执着于无论男人、女人,一定要有阅历,才有好看的故事。“我就期盼演有故事的人。傻白甜搁在这儿,我就不想演。”即便在进组拍了第一场戏之后,陶红仍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我不敢相信真的有这样的女孩吗?天天追在后面喊‘云大哥’……”
陶红等到了来双扬,一个演员的极度渴望终于被满足。然而这个角色与陶红本人差距甚大,为此她四个月没有拍戏,根据导演列举的电影片单,一点点学习电影的表演方式。此外,她还跑去北京东华门、簋街寻找来双扬的感觉,但韵味仍有不足。“来双扬就是一个多重组合,她有女人的不完美,也有她的力量。四五个不同女人身上的特质,全部承载在她一人身上。”于是陶红只身前往小说中的武汉吉庆街,和各个大排档的老板娘挨个儿聊天后才敢进组。
在片场,陶红力争通过每一场戏,每一句台词,每一个镜头的细节,去表达来双扬的复杂性。眼神、走路,甚至靠着的姿势,陶红都用心琢磨设计。对于陶红在片中的表演,《生活秀》导演霍建起曾评价,“我要求她打破习惯的表演方式,突破自己表演的程式化,形成一种比较鲜活的表演状态。”
《生活秀》拍完后,陶红有半年没有接戏。“就觉得自己好像没劲儿了,对这个角色掏心掏肺,时刻都处于高压和紧张的状态中。”而《生活秀》也让陶红走上了事业巅峰。从被市场选择,到选择角色,她拥有了作为演员的自主权。先是拒绝了大量老板娘或类似的女性角色,接着又主演了电影《跆拳道》,一个截然不同,她从未尝试过的体育题材,把自己关在国家队里训练了半年。
年轻时的陶红,总是时刻与自己较劲。“好的演员就是绝不重复,重复了就没有兴奋点了。那时最怕被观众定性,就想成为个性演员,去驾驭完全不同的角色。”时隔二十年,陶红笑着回忆自己的执着与任性,调侃现在偶尔想想,当时如果有好的老板娘角色,也可以继续演,还可以稳固银幕形象。但言语之间,她为成为那个年代的演员感到幸福,“那个年代我们是可以任性的,可以不管市场,可以真正演一些我喜欢的角色。”
剧本 在不认同的角色里生存,是煎熬
近些年,陶红出现在荧屏的频率低了很多。《三叉戟》之前三四年,陶红参演的作品屈指可数。“遇见好剧本的机会确实比之前少了。”她不想苍白地接演一个没有内容的人物,甚至有些剧本都捋不顺角色的来龙去脉,“演员首先要爱这个角色,而且我要知道她在干什么,才能二度创作。你一旦打上问号,拍了一定会后悔。”
这来自陶红的经验之谈。年轻时,她曾经在一部自己不喜欢、不认同的角色里,生活了四个月。那个过程非常煎熬,最终这部作品也没有通过平台的考验,“过去拍戏时间很长,四个月是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了。”
陶红从不担心外界的遗忘。演员是一生的职业,她需要在认知体系中确定基准——角色第一位,戏比天大。这是她上学第一天就明白的事,“我几年不拍戏,我还是演员。演好的角色,是我作为演员一直信奉的。”因此2007年她遇到职业瓶颈后,蛰伏三年没有接演新作。直到2010年,她摇身一变,以监制、主演的身份,将自己创立电影工作室后首部转型幕后的电影《米香》带到金马奖的舞台。
《米香》是一部文艺电影,讲述了一个被丈夫虐待并抛弃的四川女人米香,有意嫁给矿工,当矿工在矿难中出事后,继而拿到巨额赔偿金的故事。有观众评价,这部电影值得思考“人为何不为自己而活”。“当下的时刻,我就想借由这样一群人,表达他们对生命的困惑。同样作为演员,我也想表达我对表演与自我的认知。”
年龄 不是演员的束缚而是财富
近些年每次接受采访,陶红总会面临相似的问题:中年女演员如何面对危机?陶红总是直率地表达这个设问的不公平性,“每一个中年都应该很困惑吧?中年男演员没有危机吗?中年企业家也要面临转型,也有危机吧?”陶红从不认为年龄是演员的束缚,反而是财富。她最喜欢的女演员是梅丽尔·斯特里普——在62岁包揽奥斯卡、金球奖最佳女主,70岁仍一年主演了三部佳作。
在陶红看来,每个年龄段都有各自应该承载的使命,中年人要跟年轻人比的是阅历、智慧、人生经验。最重要的,是在心态上接纳每个阶段的自己,“为什么要有中年危机?我就不会,我很享受。可能在30岁的时候,我还有一点点纠结年龄,但更多也是别人强加给你的,也是因为我还不够自信。到了40岁,我就完全不焦虑了。我要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人云亦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如今的陶红失了些年轻时的自我较劲,多了随遇而安的从容。没有好的剧本,就过另一种脱离娱乐圈的生活,不再每天从一个组到另一个组,奔波在焦虑和套路之中,而是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喝茶、看书,在咖啡厅放空,和家人一起旅行,去海边晒太阳,偶尔喝一点红酒。等有好的角色,表演的神经又被触动的时候,她再回归演员的轨道,“我演得少并不是退出,而是任性一下,随着自己的心情过另一种生活。只有这样,你回到镜头前,才是最有能量的自己。”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