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笼罩的威尼斯,炎热的阳光蒸腾着海岸,给一切笼罩上了圣洁的死亡气息,阿申巴赫追随着塔齐奥——这个精灵、这个艺术与幻想的完美的化身——来到海岸,他气喘吁吁,而浓重的化妆已经被汗水弄花,使他显得更加古怪与衰老,而塔齐奥在及膝的海水中、仿佛与世隔绝般的兀自站着,阿申巴赫倒在躺椅上,用虚弱的目光追随着他,而男孩也好像在朝他微笑,然后他转过身将放在胯部的手向前伸出,指向充满希望的天空。
然后是艺术家的死亡。卢奇诺·维斯康蒂在《魂断威尼斯》,他的倒数第三部电影中就已经向我们预言了他的死亡和他所代表的充满古典主义精神的艺术的死亡。死在了因为瘟疫遍布的威尼斯。所以,当维斯康蒂1976年3月17日因病在罗马去世的时候,我们并没有特别的惊讶,就好像看过彩排的观众再来看戏似的,结局我们已经了然于心。
维斯康蒂生于米兰的贵族之家,维斯康蒂家族,这个从十二世纪比萨王国建立起来的宏伟的贵族之家,并没有因为意大利政局的动荡和工业时代的来临而蒙上阴影,它的族徽——一条毒蛇正在吞噬一个人——依然悬在头顶上闪闪发亮。维斯康蒂就如所有当时的贵族少年,除了文学、艺术、歌剧的熏陶外无所事事、漫无目的,直到他30岁。维斯康蒂来到了法国,成为让·雷诺阿导演的副手,而雷诺阿的共产主义思想给了维斯康蒂最深的影响。
维斯康蒂的电影显然划分为两个时期,新现实主义时期和辉煌、唯美主义的古典时期。虽然新现实主义时期,维斯康蒂也贡献了他的名作,如《洛克兄弟》、《大地在波动》,但就如巴赞苛刻的评价中所表现出的,他嗅出了维斯康蒂电影中形式主义的味道,而这和新现实主义本质上是不符的。之后,新现实主义浪潮结束,而维斯康蒂回归了他贵族的题材,比如《豹》、《被诅咒的人》、《诸神的黄昏》等等,讲述着关于颓废与堕落、艺术与美、人性的罪与罚,他用古典主义戏剧的结构在自己的电影中重建了那个将要、也注定灭亡的世界。维斯康蒂就如《豹》中萨利纳亲王,他清醒而又惋惜的述说一个阶级没落的痛苦。但即使前后风格变化如此之大,维斯康蒂电影中一点是没变的,那就是古典主义的悲剧精神。这一点使得看似荒谬的矛盾在他身上融合了,所以曾有人评价维斯康蒂:他是个只爱奢华的共产党员。
而对于维斯康蒂来说,《魂断威尼斯》就是他整个一生的缩影,不管是对艺术的爱、还是对年轻肉体的迷恋,或者对于维斯康蒂来说,这二者本来就是合一的。当年,他从3000名候选人中挑出了伯恩·安德森——这个童年时代被生父抛弃、母亲随即自杀的——瑞典孩子。或许是他身上的死亡气息吸引了维斯康蒂,映衬了作曲家或者他自己年老衰弱的肉体和灵魂,男孩子年轻的身体充满罪恶的诱惑着,让人以为那是艺术女神的召唤,而最终那不过是死神脚步的前奏。而维斯康蒂也如当时所有同性恋者,面临这罪恶和欢愉的双重煎熬,所以在他的电影中,性,总是充满了狂暴的破坏力,而显然他的电影中,即使是纳粹的行为也被他染上了性欲错乱的味道。
当然,对于维斯康蒂本人来说,性,并不总是像他的电影中表现的那样,最终难免堕落的欢愉,或者是由压抑带来的罪恶,维斯康蒂如同阿申巴赫追随着塔齐奥一般,始终用镜头追随着那些代表的艺术和美的、给他灵感的年轻男孩的身体。虽然,这或许是自私的、侵略性的占有,就如很多年以后,一脸沧桑的伯恩·安德森回忆起维斯康蒂,他说他一生都在逃避维斯康蒂给他带来的“最美丽的男孩”的称号。当然,故事还有很多,很多年以后,阿兰·德隆在他的回忆录中写到,他和维斯康蒂之间曾是一种近似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关于赫尔姆特·贝格——他的情人、也是他御用演员——的故事,或许更值得人记住。那年他们相遇,在一间批萨店中,维斯康蒂正好在那里拍片。贝格显然被吸引住了,他看了很久,直到天黑了下来,维斯康蒂起身给他披上了件衣服。那时贝格20岁,而维斯康蒂58岁。之后的12年,他们一直在一起,多年以后,贝格回忆起那些日子说:“这十二年就是夫妻生活。”虽然维斯康蒂并不愿承认他同性恋者的身份,贝格只能在晚上偷偷溜进维斯康蒂的卧室里,但是,他教他文学、艺术,手把手的教他演戏,如贝格精神上的父亲,而他也发掘了贝格身上“魔性的美”,在那些巨著,如《诸神的黄昏》、《纳粹狂魔》中,贝格的美是尖锐、颓废而倒错的,完全实现了维斯康蒂的审美。但贝格年轻而馨香的肉体诱惑着也刺痛着他,每当他看到贝格的离去,即使那只不过是短暂的工作旅行,他望向刚刚关上、在空荡荡的房间吱吱回声作响的门,也总是忍不住掩面惆怅,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了,拍摄《魂断威尼斯》的时刻来了。
所以,这部充满自传味道的《魂断威尼斯》,另一个主题就是关于死亡的,维斯康蒂的电影将托马斯·曼小说中充满希腊式均衡的宿命感,变成了色彩华丽的、铺面而来的死亡的腐烂味道。那个古典主义阶级的死亡的味道。
晚年的维斯康蒂脾气暴躁、难以捉摸,每天要抽多达120根香烟,而赫尔姆特·贝格始终在他身边照顾,直到他去世。但故事远没有结束,维斯康蒂死后,赫尔姆特·贝格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危机中,甚至企图自杀。很久以后,他才重新振作起来,返回电影界,但离开了维斯康蒂,他再也不到自己的辉煌,一个时代早已结束。
(编辑:王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