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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些主义,多些梦呓

2010-05-28 14:32:38来源:《看电影·午夜场》    作者:

   

  布努埃尔在自传《我的最后一口气》中说,如果他只剩下20年可以活,那么——“我每天只活动两个钟头的时间,其余22个钟头我都将用来做梦,而且,最好都能记住这些梦的内容。”
      
  布努埃尔和达利合作的电影处女作《一条安达鲁狗》,也即起源他和达利的梦,他们写剧本的时候,把那些时日做的梦混杂编入剧本,随后拍出来,震惊世人。到布努埃尔下一部《黄金时代》,梦境还在,但梦境周围萦绕起更多令人目不暇接的元素,布努埃尔开启自己的梦,宛若开启魔盒,释放出自己也未能控制的想象力。
      
  从影片发行当时来看,《一条安达鲁狗》和《黄金时代》推动了超现实主义的发展,人们对此也多有分析,但“主义”终究随时间沉浮,至今仿佛已如化石,弗洛伊德理论也成为人人可以拿来用的无聊公式;那么在布努埃尔先生逝世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觉得他的作品十分迷人的缘由,自然不要从“主义”中去追寻。

  《一条安达鲁狗》:达利的归达利

  是梦,还是画

    《一条安达鲁狗》由布努埃尔和达利由各自的梦境经过加工演绎而来,梦的混乱状态,令以惯常的电影角度来寻找《一条安达鲁狗》的意义常常成为徒劳的事情。但我们倘若能以绘画的观点来欣赏电影中的种种元素,反而能够跳脱电影与故事与现实的关系,找到布努埃尔与达利的兴奋点。      
       
  影片中十分著名的镜头是男人手上经常有蚂蚁从伤口爬出来,这是达利写剧本前做的梦,也是达利画作根深蒂固的嗜好。他的油画作品《欲望之谜: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以及著名的《永恒的记忆》中都能找到与电影中几乎一模一样的蚁群。据说,儿时的达利从堂兄那里得到一只受伤的蝙蝠,达利十分喜爱,悉心照料,突然有一天,他的蝙蝠被一群蚂蚁包围、啃噬。达利拿起蝙蝠,疯了一般咬蝙蝠的脑袋,并将蝙蝠扔进了水中;另一个传说,是达利看见一群蚂蚁啃噬一只蜥蜴的尸体而受到刺激。不论哪个为事实,蚂蚁在成年的达利的画作中出现,从来都令画面产生压抑与焦躁的感觉,理论家分析认为,蚂蚁暗示着“达利潜意识里的恐惧、无力、不安和性焦虑”。这在《一条安达鲁狗》里绝对是最好的注脚。
      
  电影中的钢琴上的驴子尸体眼中流出浓稠的液体,这血一样的液体是达利用蜡灌在驴眼中形成的,而达利对眼睛等等器官的扭曲描画,在《战争之容貌》、《毕加索的肖像》等画作中有可怕的展示,这在布努埃尔下一部电影《黄金年代》中也有生动的展示。
      
  当男人被另一个自己开枪击中,从公寓内突然倒在野外树林,扑到一位坐着的裸体女人身上,这女人裸背的坐姿,像极了达利的一幅木板油画《我的女人:裸身天空与建筑物》。影片最后,男人和女人被埋在沙滩上,头上身上都沾着奇怪的物体。这种荒芜沙滩上畸形的人体,是太过明显的达利画作元素。
      
  达利绘画的快感,并非画作中有什么具体的意义,而在于类似钟面像面饼一样瘫软下去的荒谬感觉本身,我们置身达利的画中,无需被告知意义,感官首先会被挑逗起来去注视其中的荒谬。《一条安达鲁狗》能够挑逗观众,达利的功劳是无可磨灭的。达利的元素能在电影中顺利运用,还因为达利的画作虽然很“超现实”,比如钟表、树木、人会在他的笔下“熔化”,但他的画整体并未脱离“照相现实主义”,即传统的透视法在他这里仍然有效,光怪陆离的内容并不违反摄影机的照相性。

  抑或都不是

  但《一条安达鲁狗》究竟还是活动的影戏,达利的绘画元素无法成就它的伟大。布努埃尔感兴趣的宗教、性、死亡等等他以后电影中不断被讨论的话题,以及布努埃尔一开始拍电影就熟练使用的蒙太奇手法,使这部电影既非画、也非梦,而是至今仍充满生命力的电光幻影。
      
  比如达利设置了手里钻出的蚂蚁的场景,布努埃尔便不断用男人对女人动手动脚的画面跟随其后,使蚂蚁焦躁的性隐喻靠蒙太奇明显起来。而蚂蚁爬出来的伤口,很像各种宗教画作中耶稣的身上的致命伤口,而这与男人情欲的爆发剪辑在一起,成为令宗教权威们十分不安的比喻。也是电影面临被禁的危险。
      
  影片最著名的开头,一只被刀片割开的眼睛与一片云划过月亮的镜头组合,完全是布努埃尔的主意,月亮是处女的象征,而条状的云,则是男性阳物的象征,这诸般元素的组合,产生一种“开眼界”的感觉,实际上这是布努埃尔在影片开头的绪言,他企图以此对观众挑衅:“我将让你们开眼界”。
      
  影片后段,女人在屋子的墙上看见背上有骷髅的飞蛾,在大特写中我们看见这骷髅没有嘴,画面突然跳切到已死去的煞白面孔的男人,男人一抹嘴,也像蛾背上的骷髅一样没了嘴,随后,女人的腋毛跑到了男人的嘴上,这又是达利的趣味了,但一组蒙太奇却使整组画面的意思丰富起来,情欲将导致荒谬的死亡。
      
  这部电影更重要的,是对今天主流电影手法的影响,以及电影语言的导源,并且改变了人们对电影这种媒体的看法。

[NextPage]  《黄金时代》:布努埃尔的归布努埃尔

  《黄金时代》拍摄的时候,布努埃尔和达利的关系已经因为女人而出现裂痕。达利的影响已经很难施加到布努埃尔身上,于是布努埃尔开始在电影中展开了自己的路途,他很快将兴趣转向对人所生存的这个世界间各种问题的探究。虽然达利以及超现实主义流派对他的影响根深蒂固地留在他的电影里,但他最终将之变为一种行之有效的奇异电影手段,以此种手段讲述的,仍是自己咄咄逼人的思索与看法。

  不隐晦的欲望

  布努埃尔77岁高龄时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欲望的隐晦目的》,其中用一个放荡的女人在男人间的游移来说明欲望的目的不明确:或许是为了钱、为了纯粹生理快感、或是征服的心理快感,又或许是为了爱情。但这种深层意义的表面,是布努埃尔丝毫不隐晦的,在银幕上肆虐的本能欲望。
    
  《黄金时代》的开头,是一组关于蝎子的纪实画面,几只蝎子与一只老鼠打斗,蝎子间互相用毒针扎来扎去。这貌似述而不作的科学纪录片式的随意取景中,布努埃尔已经开始发表他的见解:在西方古老而久远的星座文化中,蝎子有性、排泄、死亡的象征,而恶狠狠的斗殴的习性,亦是人类暴力欲望的直接表露。这种赤裸的记录手法,也是布努埃尔遵循超现实主义流派的原则而进行的“反艺术的冲动”,是他脱开艺术的“美”之羁绊,要直视人的本性的努力。

  黄金与大粪

  《黄金时代》是生机勃勃的资本时代,是城市开始全面扩张发展的时代。电影中全景航拍镜头扫过城市上空时,字幕直白地解说道:“都城之大,无奇不有。”随后切入楼房坍塌的画面,这是毫不掩饰的时代崩塌的诅咒。
      
  电影中那场宴会,名伶美酒,鲜花乐队,是中上层阶级阶级的完美图景,是时代的“黄金”。但宴会一直出现捣乱的因素,这些因素全部在说名这帮占有黄金的富人们对世界的麻木。比如富丽堂皇的别墅里出现农民的牛,出现巨大的马车,富人们视而不见,自顾喝酒。仆人们出入的门钻出火苗,一个仆人倒在地上,根本没人注意他一下。别墅外,一个男人因为孩子淘气举起猎枪杀死了小孩,还狠狠补了一枪,富人们听见枪声,挤到阳台看热闹,指指点点,毫无表情。
      
  对政客们的道德沦丧,影片有绝妙的场景来阐释,政府高层组织的“国际慈善联会”的特使根本不履行拯救人民的职责,在宴会上与女人厮混,而画面不时切入女人、孩子不断从战乱的城中逃出的场景。宴会上,政府内务部长——一个老头打电话给特使,愤怒斥责着,还沉浸在肉欲里的特使怒了,冲着电话喊:“就为了几个屁孩子?!”内务部长撕烂了“慈善联会”伪善的嘴脸:“你把我也拖下水了!你败坏了我的一世英名!”
      
  所以,黄金时代的黄金没有任何意义,黄金被中上阶层消化,成为大粪,黄金时代,不过是个大粪横行的时代。
      
  布努埃尔这种尖锐,多少来自超现实主义流派的影响,他在自传中对此也有自己的说明——“我们这些人支持某种革命的观念……我们挺身和我们所鄙夷的社会作战,我们所使用的武器不是枪械大炮,而是愤慨。愤概是革命的有力武器,这种武器能够揭发社会上诸如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剥削、殖民帝国主义,以及宗教迫害等种种罪恶。总之,它能让一个腐化败坏的社会瓦解。超现实主义的真正目标并不在于鼓动一种新的文学或艺术,甚至哲学运动,而是在于推翻社会的旧有秩序,并使生活脱胎换骨。”

  解剖宗教

  布努埃尔的尖锐在对宗教的批判上显出一种极端,他的影像在这方面几乎叫人不可接受,并极易使人的正常思维混乱的。《黄金时代》中,除了一些僧侣变为骷髅等场景,在影片最后一段出现,这一段实际上来自萨德侯爵的小说《索多玛120天》,并且布努埃尔刺向宗教的利刃不比帕索里尼迟钝。在几个贵族于城堡中糟蹋了八个女孩之后,他们从城堡里走出来,最后出来的,居然是耶稣,随后跟出来一个没有被折磨死的女孩,耶稣回转身,将女孩抱回城堡,随后传来尖叫,耶稣又无神地走出来,画面转向钉着女人的头皮的十字架,伴随着鼓声隆隆。这等于说“我们的救世主是杀人魔”,这是布努埃尔对人们、对社会、对宗教特别极限的挑衅与批判。他企图告诉人们,宗教对人欲望的压抑到一种极限,便将成为一种深层的暴力、扭曲的伪善,并将社会变成恶魔的机器。布努埃尔之后的“宗教三部曲”,将这主题发挥到淋漓尽致。

  少些主义,多些梦呓

  布努埃尔在电影中对这个世界进行的思索,和他的梦一样丰富、矛盾且不可理喻。《黄金时代》中种下的种子已经萌芽,他之后的电影开始不断探索这些蠢蠢欲动的念头。于是,人们即将发现一个前所未有的纠结者和矛盾体:他电影中对低下层人民的关怀以及层出不穷的怪异画面,使他同时被称为现实主义者和超现实主义者;他在电影中对革命的憧憬以及对专制政府的痛恨,使他被同时称为马克思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电影中不时会蹦出来的僧侣以及被亵渎的十字架,使他同时被称为神秘主义者和无神论者;他不断在电影中展示梦境与情欲,同时又展示情欲强烈的、令人心荡神游、出神入迷的“高峰体验”,又使他被同时归为弗洛伊德主义和“后弗洛伊德主义”;他电影里总有被男人折磨的女人和对那些淫亵男人的丑化,这使他被同时称为“萨德主义者”和卫道士。
      
  以上元素,我们可以同时全部在《黄金时代》中找到,这些“主义”必将是一种唬人的帽子,我们终会发现,布努埃尔的《一条安达鲁狗》和《黄金时代》到现在看上去都不曾过时,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布努埃尔早就在电影中探讨了诸多人类生存中将面对的问题,而此后的电影创作者们将不得不从中汲取养分。
      
  这两部电影也必因此成为布努埃尔“梦呓”般的大师之路的起点,我们也希望我们崇敬的这种导源于想像力的“梦呓”,在今天这个比黄金更谣言的时代,能被继承。

  (编辑:王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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