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日是国际博物馆日，多年前在几个欧美的大博物馆，曾经问过他们的工作人员：“听说过‘5·18国际博物馆日’吗？”从馆长、部主任到志愿者，回答无一例外都是：“不知道。”

　　欧美不强调博物馆日，原因很简单，人家天天过年，没必要选日子大鱼大肉。今年博物馆日的主题是“博物馆致力于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社会”，和生态环境，社会转型有关，现在连小学生都知道“可持续发展”的道理，作业太多，压力太大，就来一句“这是不可持续发展的”。《王牌特工》还有漫威电影的反派其实都是极端的“可持续发展主义者”，“人工智能”也知道人类本身是人类不可持续发展的死结，会不会有索多玛式的悲剧呢。

　　想从一个“大鱼大肉”的展览来讲讲可持续发展，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前不久开幕了“中国：镜花水月”展（China：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大都会博物馆最具创意和影响力的服装部和拥有全世界最重要收藏和学术地位的亚洲部联合策划了这个展览，用了所有的中国展厅和Anna Wintour时装中心的展厅来呈现四十余位顶尖服装设计师受中国艺术和电影的影响后所作的设计，其阵容就是整部当代服装设计史。电影、时尚、设计、中国都是当下的热词，王家卫还做了个艺术总监，而且还真是剪辑了展厅里放的影片，那么多亮点聚合在大都会博物馆的屋檐下，当然是不轰动也难了。况且老美的营销做得也好，今年1月在北京故宫就开发布会造势，漏出了些展览效果，大家已然翘首以盼。开幕前MetGala那一拨槽点多多的明星走秀更是不出所料地引爆纽约时尚圈和中国小编的朋友圈。

　　大都会博物馆还是一如既往的厉害，因为现场看过展览的专业人士都说比预计的好。不过，我总觉得纽约大都会亚洲部主任何慕文也和他的中国同行们一样并不会在乎什么Dior、McQueen、Galliano、Tom Ford呢，相信在参与“镜花水月”这个展览前，他甚至不会知道Paul Poiret的存在。但这个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似乎在新领域里玩得很开心，看到他与各路明星和设计师的合影，表情很职业，pose也专业，不见拘束和抽离感，也毫无乱入感，倒像资深时尚圈人士，气场满满。我只记得十年前他领着我们参观他博物馆里的办公场所，站定在满铺摊开着晚明册页的工作台前，自得地说：“上博做不到这样吧？”是的，上博做不到这样，其实全中国没有一家公立博物馆做得到。更做不到的是这样的展览，从内容到形式，要不是他同意，那些壁画、佛像前面是怎么样也不会立起人台和模特来的。如今是摊满了肚痛贴的晚礼服，对不懂中文的绝大多数美国人而言，那大概和Pollock的画差不多，只剩线条了。

　　我们尚在纠结广胜寺壁画、北朝佛像、汉代陶俑、宣德青花大罐是否因为做了配角或者背景而自贬身份。然而，元代的壁画在画出来以后也是给老百姓看的，教化民众，让人敬畏，孕存希望。服装做出来穿在好看的身体上，愉悦眼睛，挑拨情绪，激发想象。一样都是为社会和谐和发展作贡献，况且这些衣服可不便宜。Cavalli做的夜礼服，在臀部和大腿收紧的曲线处做出了17世纪青花瓷器的开光设计，旁边的宣德瓷器当然有点文不对题，但是考虑翡冷翠长大的坏小子在皮蒂宫里见到的中国外销瓷应该不少，也算是博物馆的影响吧。郭培的衣服其实是有雕塑气质的，我是真蛮佩服美国人的，这衣服谁穿都很难好看，唯独就这么在佛和菩萨的注视下立着倒是也让人肃然起敬。Galliano们当然不是在做艺术品，时尚是产业，王家卫和张曼玉把这些美的记忆传播给了几亿中国人也传播给了世界，那些创意的源头在博物馆里，不是蛮好嘛。

　　我的个人感觉是，大都会博物馆还是学术的，基本每套衣服摆的地方都是恰到好处，尤其明轩里的那组Galliano的礼服，真是惊心动魄，像一个定格，凝固了一出戏最美的瞬间。冀望美国人能有中国人这样了解中国当然是瞎胡扯，但是他们已经算是“局外人”群体里最认真的了。曲解总是有的，多是文化上根深蒂固的执念和思维方式上的不同，但未必是故意，更谈不上恶意的臆造。包容和理解是这个世界的主题，我们总要学会自信的，最要紧的就是从容面对不同的视角和解读，不卑不亢。

　　实际上，这是不对称的竞争。

　　与其批评、解构别人对我们的解读，不如建构我们自己对亚洲，对世界的理解。不能光防守不进攻，只有世界看中国的“镜花水月”，没有中国看世界的“水月镜花”。颟顸的“老子天下第一”是自讨没趣，简单的“拿来主义”也不是可持续发展的模式，辩证的消化和利用才是方向，鼎革太猛那就创新。我们的艺术家和设计师只能买飞机票到美国和英国的博物馆去找灵感寻方向，什么时候能坐地铁公交去寻灵感呢。我总听到许多人说我们没人才没基础的论调，然后就想到略输文采的秦皇汉武和稍逊风骚的唐宗宋祖。资深如何慕文者在中国照样是要被批的，爱中国如高居翰者到死还是要说他不懂中国的，有批评和反对其实很正常，历届美国总统的水平其实都不低，支持和反对的大概也一半对一半，所以别因为有反对就不干事。认真思考，下定决心，干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就是领导力了。

　　可持续发展其实是环境、想法和人才的三合一。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才和想法都有，就是环境不对，结果就不可持续了。后来罗马帝国、汉唐、阿拉伯、大英帝国都没真正做到可持续发展，美国人现在天天叫嚷sustainable也不是瞎咋呼，当下的中国最严峻的挑战同样在此。低层次的是在博物馆里学内容，什么花道茶道，闲适的生活，偷得半日闲式的可持续，其实也是舍本逐末。中等程度的是悟到点方法和态度，比如大都会的“镜花水月”，壁画是属于14世纪的，青花是属于16、17世纪的，Fashion industry是属于20和21世纪的，发展就是“子在川上曰”。最高程度的是哲学和信仰，螺旋式的发展和上升是一般规律，时代和人民才是永恒的主角。

　　博物馆其实没啥观点，有时她是需要冷眼旁观的。但你尽管放心，孤高的博物馆所捧出的每个展览和教育活动都是有意义的，因为其实所有的高冷背后都有一副古道热肠。

　　（作者：陈曾路／博物馆工作者）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