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流逝中,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其间所发生的一切,最终都会成为历史,成为某个时间的当下叙述者口中的过去时态。正如“绘画已经死亡”这句当年振聋发聩的艺术预言,在摄影术诞生一个半世纪后的今天看来,显然也已经成为了历史,成为那个时间节点的艺术史上的一句名言。
在经历了现代主义以来各种新技术、新观念、新思潮的轮番冲击后,绘画这门最古老的人类手艺,曾经如此辉煌地展现了人类历史上众多大师巨匠艺术才智的最古典的艺术语言,到今天依然静静的存在着。在艺术多元化的今天,绘画作为其中的一元,古典时期美术史上那般绘画的黄金时代盛况确实难以再现了。然而我们不能忽视的是,不同的时代,由于艺术所面临的问题和身处的语境不同,艺术的目的和任务因此也大相径庭。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爆炸、图像泛滥、价值多元、时间碎片化的时代,绘画究竟意味着什么?绘画能给这个世界包括给它的创作者和观看者带来什么?绘画的意义在哪里?这些问题是过去时代的画家不曾面对也无需考虑的,然而却是今天从事绘画创作并依然希望在这份工作中有所作为的艺术家所必须面对和思考的。
我见过身边一些真正热爱绘画的艺术家对色彩、画布以及画室所具有的那份难以割舍的情感。他们沉迷于形色表现时的确然与偶然,体验着心手相合舞弄画笔时的快感与满足,或轻描淡写或浓墨(油)重彩,将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对生命的理解,以及对纷繁世界的敏感认知,反复玩味揣摩后倾注画面。他们渴望自己表达出了某种真实的经验,即便这种真实体现为天马行空的想象或白日梦般的幻境;他们渴望自己的笔下显现出令人心动、难以忘怀的形象或图景,而这个形象或图景既是画家个人的心灵映照,同时也反映或折射了个人所处时代的某种面貌与精神特征。在这样的心手合作间,历史悠远的绘画传统或隐或显、忽远忽近,一切取决于手持画笔那个人的实际需求。
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在他的《艺术的故事》里描述了这样的关系,他说:“我已经努力把艺术的故事叙述成各种传统不断迂回、不断改变的故事,每一件作品在这个故事中都既回顾过去又导向未来”。
也许正是这些对于绘画的情感,以及对于这些情感的表现诉求,让绘画在今天这个时代依然具有持续前行的动力和不断拓展、深入的空间,毕竟人类由身体与心灵生发的情感和精神的空间,其深度与广度即便是当今最前沿的科学探索也无法精确地探测和把握。这或许也使得绘画依然保有区别于其它各种新兴艺术形式的独特魅力。美国艺评家W.J.T.米歇尔《图像何求?形象的生命与爱》一书中曾谈到与强烈的情感相关的一个词“欲望”,认为“画画的欲望”不仅仅意味着对一个代表欲望的场面或人物的刻画,也表明画画本身也是欲望的实施,画画就是要把“我们”画出来,而欲望在其中是一种很直接的拉力或诱惑力,正是这股力在图像中留下了踪迹。相信米歇尔的这段话对那些在绘画的实践上富有直接体验的人来说应该很容易理解,这样的“欲望”与“诱惑”恐怕也是驱动他们在今天整个社会日益数字化、“景观化”时代,拾起画笔潜心作画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现代人生活在“世界图景的时代”,如何让人们身处的现代世界从图景化中挣脱出来,海德格尔寄望于诗歌,将诗歌作为超越现代性、超越作为图景的世界的一个途径。在技术成像越来越快速便捷、图像海量生产几乎占领一切视野的当今社会,绘画作为最古老的图像创造方式之一如何存在?绘画能否像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歌一样具有超越的能力?绘画如何以显现着“我们”的主体性的图像来超越图像,超越已经成为“他者”的、图景的世界,从而在一个泛图像化、景观化时代保持自身的生命力和自我图像的独立与特性?
“让绘画回到绘画中去!”,这是上海的油画家姜建忠在他领衔创建上海美术学院具象实验工作室时提出的一个颇带“宣言”意味的口号,这句话与工作室的名字“具象实验”构成了一种非常明确的实践指向。通过“具象实验”这一既有限定性又有开放性的方法和路径,通过“对传统绘画的点线面、平面性、边缘线、空间、色彩、画面结构等的重新梳理配置和组合,赋予其新的内涵”,在“具体的对象”中进行绘画语言、形式以及意义的实验和探索。在具象实验工作室的名义下,整体看他们的作品还是有一些共性的地方:比如说偏于灰色系的基调,带有一定表现性的语言,心理性特征,对时间的敏感与捕捉,场景塑造,以及氛围渲染等。这恐怕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有意思的绘画现象。我想,它跟上海美院的教学理念和方法、跟“魔都”上海这座城市带给人的心理感受应该都有一定的关系。
关于绘画,马库斯·吕佩尔茨曾说“我们始终不能改变的关于绘画的特质是,你要把自己的个体性、独特性传递到画中去。你必须要把一个那么久远的历史和自己作为个体的独特性结合在一起”。马克·罗斯科则用疑问的方式给出自己的定义:“艺术究竟能够做些什么?它能洞穿那些平淡的日常生活吗?我们心底的那些原始情感:狂喜、痛苦、欲望、恐惧,正是它们令我们成为所谓的人类,艺术能使我们与它们联系起来吗?”。
“让绘画回到绘画中去!”,其出发点和意图都可以在以上两位大画家的话语中找到对应。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