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藏家刘益谦花十亿买下了意大利画家莫迪里阿尼的一幅《侧卧的裸女》,国内媒体纷纷报道关注。不过这些关注不是像财经新闻,就是像八卦新闻,唯独不像认认真真的艺术新闻。评论人寥寥指出,一幅画的价值往往取决于艺术家所处时代与国家的实力,因此中国若想借这次拍卖制定自己的文化标准是毫无可能的,充其量只在本地市场掀起起伏,既不会影响国际资本,也无助于艺术进步。作为名画,《侧卧的裸女》背后是莫迪里阿尼等巴黎画派的艺术家,不向权力低头的自由主义与没有被阉割的个人主义。中国当代艺术家的圈子是一个以权力为底色、以市场为考量的江湖,没人会愿意像莫迪里阿尼一样面对个人命运、现实苦难、历史动荡和精神困境,一再斥巨资拍卖的国产企业家更视那些艺术家的放纵、懒散、反抗、虚无与个人主义为可耻的失败。所以十亿买到的只是一幅麻布与一堆颜料,并且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尚隔着巨大的鸿沟,我们享受西方的流行文化或者购买西方天价艺术品,并不等于认同西方文明。
面对这幅巴黎画派的代表作,面对这个落魄一生、英年早逝的天才画家,媒体不愁没有八卦可以做噱头。许多媒体用莫迪里阿尼的“颜值”做标题,还有的媒体在计算十亿垒起来有多高,还有的媒体复制莫迪里阿尼的百度词条写通稿。
艺术圈的批评家关注的是“制定自己的文化标准”,然后我们的国产艺术家也能卖十亿,但是却避而不谈“文化标准”从何而来。
画廊想的是如何发掘新人于微时,如何经营“高端人脉”,如何打造一个活生生的莫迪里阿尼牌子的印钞机。
年轻艺术家看到的是一个反例,他们用莫迪里阿尼和巴黎画派愤青们的落魄生涯警醒自己,一定要做商品,不要做祭品。
我们的电视没报道这一件中国人买过的最贵的艺术品,大概是拿捏不定主意--该不该给裸女画像的三点打上马赛克?
我们的右派知识分子,不会对这幅中国人买过的最贵的艺术品发表任何评论,因为他们大概只有靠百度才能知道“莫迪里阿尼”是一个画家还是一个西装的牌子。
我们的左派知识分子,当然也不知道什么“巴黎画派”,但是并不妨碍他们悲愤地感慨那“十亿”如果不买画,可以用来建多少希望小学,做多少慈善。
总之,花了十亿的《裸女》就像一条财经新闻,或者娱乐新闻,就是不像是艺术新闻。如果大家不介意,我想说说《裸女》为什么那么贵,莫迪里阿尼和其它巴黎画派的艺术家为什么那么苦,以及这幅十亿的作品对于今天的中国艺术意味着什么,未必说的对,但至少可以让中国人买过最贵的艺术品这件事,看起来像一条艺术新闻。
《裸女》为何那么贵?
因为艺术史是由西方人书写的,艺术品的定价权掌控在西方人手里,所以他们说这画是十亿,那就是十亿。
一幅画值多少钱不是由画廊的运营能力、发掘新人的运气或者“高端人脉”决定的--这都是表象,艺术的价值取决于艺术家所处的时代与国家的实力。
最强势的文明或国家掌控着艺术史的话语权,艺术总是追随着权力的脚步,一个国家的军事与经济实力的扩张,伴随着艺术的繁荣。一个强国在向他国推行其价值观、体制与意识形态的时候,总是伴随着艺术形式的推销。古罗马的艺术伴随着他们的军队走向世界。15世纪的佛罗伦萨艺术因为资本的力量而别具魅力。18、19世纪的欧洲艺术通过殖民主义蔓延世界。20世纪下半叶的美国艺术取代了欧洲艺术的影响力,美国艺术、流行文化与美国的军事、经济一起影响全世界。每一个能够把艺术品卖出“天价”的国家,都是掌握了那个时代的政治话语权的国家。
对一个强国来说,军事、经济的硬实力与艺术文化的软实力就是左臂右膀,而这种软实力对弱国有着无比的吸引力。这就是全世界的土豪都追着收藏西方艺术品的缘故。
当一个曾经的强国衰败之后,随着政治影响力的消失,艺术的魅力也会消失,譬如前苏联的历史终结之后,以前模仿着社会主义写实艺术的卫星国纷纷另寻出路。譬如今天的法国再也不会有莫迪里阿尼这样的天价画家,因为法国不再是一流国家,巴黎也不再是莫迪里阿尼那个时代的欧洲的首都,甚至全世界艺术家的首都。当然,今天的法国奢侈品还值钱,因为奢侈品牌是可以通过商业手法运作的,而天价艺术品永远得背靠一流国家的意识形态文明。
今天的世界奉现代主义精神为主流,所以现代主义萌芽的巴黎画派就是艺术史上重要的一章,今天的世界把波西米亚精神视为艺术家的标配,所以狂放而落寞的莫迪里阿尼就成了艺术家形象的代言人——所以《裸女》就卖了十亿。如果这是一个奉儒家精神为主流的世界,如果这是视隐士精神为艺术家精神的世界,那么就是中国画能卖十亿。
被人当作同情或猎奇对象的古老帝国文明,艺术品永远卖不出高价。历史上,中国的艺术品从来就没有在海外卖出高价钱,至于17、18世纪在欧洲流行的“中国热”,大家抢购的是中国的土产品茶叶或者手工制品丝绸瓷器,那算不上艺术品。
关于艺术品的定价权这件事,通过这幅十亿的《裸女》,实在刺激了国内的许多艺术从业者,他们希望“制定自己的文化标准”,进而争夺艺术品的定价权。但是艺术史的话语权与艺术品的定价权无法由豪言壮语或商业能力所改变,艺术话语权永远掌握在最有影响力的意识形态和最强势的国家手中。
我们知道,20世纪所有的政治意识形态都诞生于西方文明,包括自由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保守主义、国家主义、法西斯主义……中国作为一个没有贡献过任何重大的现代意识形态的发展中国家,儒家思想也未能影响东亚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你怎么制定自己的“文化标准”?就算你“制定”出来了,也只能在国内玩儿击鼓传花的游戏,别指望有他国的资本来当接盘侠。
我们大概也知道“制定文化标准”之不易,因此一些艺术从业者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企图把中国艺术品先“推上”高价位,然后由高价来定义“文化标准”,通过高价来取得学术和政治上的合法性,但是这么些年下来,我们似乎只看到市场在起伏,而不是艺术在进步。
莫迪里阿尼为何那么苦?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战乱不断、经济重创、社会混乱、信仰迷失。许多背井离乡聚居在巴黎的蒙马特高地与蒙巴纳斯的艺术家们过着颓废、放纵与狂野的波西米亚生活。他们用酒精、情色、毒品和艺术来麻醉自我,同时也把自身痛苦困惑的人生体验投影在画布上。
莫迪里阿尼与大多数巴黎画派的艺术家一样,孤僻、天真、狂野,除了不停的创作之外,既没有混圈子的能力,也没有向权力靠拢的意愿。穷困潦倒、颓废没落,最后悲惨孤愤地死去是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大结局。他们是被旧时代与新时代挤在夹缝中的祭品。
他们并没有用作品来描绘现实生活,而是敏锐地把自己在一个混乱的大时代中所感受到的焦虑、悲伤、绝望、希翼,一一地表现在作品中。评价他们的作品,夸张变形、浓烈色彩的技法只是表象,不向权力低头的自由主义与没有被阉割的个人主义才是莫迪里阿尼他们的精神底色。
中国的艺术圈也曾经有过波西米亚的时代,但是今天已经没什么人怀念那个时代。如果有时候我们想起曾经的“圆明园时代”或者早期的宋庄,也是提醒自己不要陷入那般窘困的境地,庆幸自己生在“当代艺术”被主流收编的时代。
我们今天的艺术家不再有巴黎画派的野性与反抗。当代艺术家的圈子不再如巴黎画派一样建立在共同的精神诉求和艺术主张之上,也不再是建立在江湖对庙堂的反抗之上。中国当代艺术家的圈子是一个以权力为底色,以市场为考量的江湖。当代艺术家以学院、家乡、画派为藩篱,或者紧密团结在某个艺术家大佬、策展人大佬为核心的圈子周围,圈内兄弟结义,圈外排斥异己。对权力或大佬的臣服,是圈子的入场券,放弃原则、公平与自由,是拿到敲门砖的前提。很多人故作的叛逆,只不过为了招安。很多非主流的姿态,只不过是为了向主流撒娇。很多草根的呻吟,只不过是在抱怨进不了花店。
今天那些精明的艺术家并不打算对抗这个时代,他们只想着如何与时代同流,左手成功学,右手鸡汤罐,江湖义气摆中间。莫迪里阿尼与巴黎画派那种反抗精神与野性,那种不顾一切的生存体验在今天已然“过时”。我们也无意像莫迪里阿尼一样,无畏地面对个人命运、现实苦难、历史动荡和精神困境,并一一将其投影在画布上。我们最希望做到的就是跳出个人命运的困窘,遗忘历史动荡带来的困扰,摆脱精神困境的梦魇。
“苦难”并不是艺术家的标配,但是人生体验是艺术家的创作根本。倘若在时代中随波逐流,对现实保持缄默,年轻艺术家也就只能追求艺术形式、技法与材料的“创新”,只能创作出思想苍白、矫情无力的小清新作品。我们也只能花十亿去购买一个西方画家的人生体验。
我们能够从这幅十亿的画里得到什么?
花了十亿的藏家刘益谦说:“这个名作被龙美术馆收藏,可以提升公众对艺术的热爱,对提升城市文化和人的文化修养也有帮助。”但是我们知道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我们享受西方的流行文化或者购买西方天价艺术品,并不等于认同西方文明。
一个非洲青年可以听着摇滚乐、穿着牛仔裤、拿着《第一滴血》同款手枪在街头参与种族屠杀。中国藏家买了抽象画,也不等于认可了波洛克的狂放豪迈的个人主义,他依旧还是一个谨慎保守的“儒商”。中国人买了莫迪里阿尼,并不等于我们就能理解与同情巴黎画派那些愤青的疯狂而放纵的人生体验。一再斥巨资收藏西方现代艺术的国产企业家,他们内心认同的是儒家文化的等级、秩序、纪律、责任、勤奋与集体主义,国产企业家的价值观和所受的教育,会让他们把欧洲现代主义艺术家那些放纵、懒散、反抗、虚无与个人主义,视为可耻的失败。因此,我是不太清楚藏家能够从一幅莫迪里阿尼的作品中得到什么文化的启迪?
对于中国的观众而言,我们真正热爱的是《清明上河图》中的平安喜乐与繁荣盛世,我们也许会被“裸女”、十亿、落魄天才这些热词吸引眼球,但是我们不会真的认同一个自由主义艺术愤青的落魄人生。今天的我们,除了为个人前程而奋斗,并不打算反抗什么,更不打算为了个人自由付出什么代价。我们目之所及,只是标价十亿的一幅麻布与一堆颜料,而不是画作背后的现代主义、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的精神。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