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无名山增高一米》
1995年,一群租住在北京“东村”的自由艺术家们,联袂创作了《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不仅成为了中国当代艺术的经典之作,在中国摄影史上更留有浓重的一笔。
当时参与的年轻艺术家们,目前也已成为异彩纷呈的重量级人物:孔布、王世华、苍鑫、高炀、左小祖咒、马宗仁、张洹、马六明、张彬彬、朱冥、段英梅。当然还有照片的拍摄者,一向为人低调的著名摄影家吕楠。
今天,《为无名山增高一米》20周年,记者邀请《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的所有原创人员与著名策展人杜曦云,一起回味那些疯狂的绽放。
艺术家,苍鑫
艺术家,张彬彬
苍鑫:从20年前的一无所有,到《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等作品逐渐被认可,执着追求艺术的苍鑫日后成为著名的当代艺术家。对于当年作品的思考,今天或许有所变化,但不变的是对理想的追求和对东村时代的回忆。
张彬彬:东村时代的狂野生活,让她顺其自然的走上了艺术之路,自由的生活方式才是她的追求。从《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之前的《界·限》,再到19年之后的《界·限2》,张彬彬虽然多年淡出艺术圈,但自己的艺术却实现了跨越时空的衔接。
杜曦云:当年做《为无名山增高一米》时,你多少岁?你的生活状况如何?
苍鑫:当年我28岁,那时候生活很艰难,很不容易。
记得当时要做《为无名山增高一米》,每个人要出200块钱,请朋友来帮忙租车、吃饭,拍照、摄像等,这200块钱我全是借的。为了维持生活,平时我要去打工,一周上5天班,用业余时间来做作品,工作的收入也没办法支撑我的创作,还要回家去借钱。
张彬彬:当年我刚刚20出头,当时的生活状况比较普通。
杜曦云:当时的一些人没有体制里的工作,但又选择了留在北京追求梦想,被称为“盲流艺术家”。你当时是“盲流艺术家”吗?
苍鑫:可以这么说。
张彬彬:确切地讲我当时不算艺术家,我只是在东村生活,我是到后期才开始做艺术的,也可能是被他们感染。其实原来的生活是很正常的。到那儿以后,可能在正常人的眼睛里,我们就不正常了。有点自讨苦吃的感觉。本来家庭环境是中等,但是跑到了那儿后,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了,对我来说,那里的环境还有各方面的条件都是非常差的。
杜曦云:当时为什么选择来北京?家里支持你追求这样的梦想和生活方式吗?有来自家庭或同龄人的压力吗?
苍鑫:那时候我在河北邯郸边打工边搞创作,那里整体的人文环境太差了,就几个哥们朋友一起聊天,基本上没人认可你。从家庭到社会,只觉得你很多余,就谈的问题关注的问题而言,其实也是好高骛远,所以我们精神上很痛苦很孤独,于是就一直想跑到北京来。这边还是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其实当时我们家人对我很反对,但是没办法,因为我12岁就从家出来了,在体校踢足球,很多年一直在外面,我母亲就觉得这个孩子管不了,喜欢到处乱跑。当时来自同龄人的压力还是有,因为他们比较正常,外在环境物质条件比我们好得多。但是我们觉得自己有理想,想去干点事。当时也不是很确定理想具体是什么,就是自己爱好艺术,追求自己爱好的东西。我觉得自己的这种性格可能跟从小的家庭经历有关系吧,1972年,我5岁,我哥10岁,父母离婚了。那个年代如果某个家庭离婚的话,大家就都知道了,而我们家是整个那个厂区第一家离婚的,所以我们从小就受周围人的歧视,很边缘,那时候的道德重压跟现在是截然不同的。可能也正是这些经历,觉得自己干这种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是应该的。
张彬彬:我没有这方面的压力,但有劝告,因为我当时挺叛逆的,别人不太管我,也管不了我,所以也没有什么用。
杜曦云:当初做《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你想表达什么?你觉得你们这么多人想表达的思想是一样的吗?
苍鑫:当时张洹在做行为,他做了一个铁箱子,想把自己在里面关12小时,然后扔到野外,他就到处去找地方,去过这妙峰山,后来他做的这个实验失败了,因为觉得太危险要出人命,所以就放弃了这个方案。那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一起喝酒聊天,说我们这么多年在一起,各过各的,是不是大家应该集体创作一个作品,然后大家开始出主意,出了很多方案。有几个方案印象很深,记得马六明出了一个方案,租一辆10米长的大卡车,我们在里面生活一星期,再把车开到户外去,因为荒郊野外的地方没有人,所以也不穿衣服,把日常用品都带上,整个过程都记录下来。我当时还出了一个方案是在类似于五环六环以外的公路,在地下挖坑,两边各住五个人,看着车来回走。《为无名山增高一米》是到户外去,所以大家还是一致赞同。
我认为每个人对作品的理解都不同,就像《罗生门》,一个世界,每个人谈都不一样。记得当时有一篇文章“东村之裸”,大概是说东村的先锋意义就是因为不穿衣服,用这种姿态去面对社会,激怒社会,颠覆社会,这是东村语言。对于这个作品,我觉得就是大家一起裸体做一个行为,以纪念我们的东村语言。
所以我理解当时的出发点只有两个方面:一个就是人定胜天,人为的去增加了一米,这很明显;另一种就是天人合一,跟自然环境在一起。
张彬彬:我觉得其实当时大家做这个挺单纯的,就想集体做一个作品,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反正我是这样的。这么多年,大家在一起聚得比较齐,然后说做一个集体的作品,我觉得这个挺有意义的,因为人从散到聚、从聚到散,本身就没有办法预测,但是能聚的时候大家还是聚集在一起吧,挺好。
杜曦云:现在回过头来看《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你对这个作品的解读有变化吗?
苍鑫:现在看不一样了,可能有很多种意义在里面。随着时代的变迁、语境的变化,一个作品的意义也会有些变化。我现在理解这个作品有悲壮的概念,有某种英雄主义的东西。就像我在称重的时候觉得有祭品的概念,献祭的概念挺强,是一种悲剧式的。
张彬彬:没有,我觉得还是原来的想法。就是大家集体做一个作品,对于我们当时这批人,非常有意义,这是我从始到现在一直坚持的。至于它所谓的艺术高度,那不是我关心的。我们当时是五月份做的作品。1994年张洹做了一个作品《十二平方米》,第二天警察来抓人,我们就从原来那个东村,搬到旁边的几个村子里,就分散了。这之后可能就过了一年或者半年的时间,大家就彻底走了。通过这个作品,大家又重新聚在一起,也是为了纪念东村的存在。
杜曦云:当年你们做艺术作品时,是不是被周围的人视为怪物?据说有些人还被当地居民举报过、被治安人员遣送等,你有过这样的遭遇吗?
苍鑫:我们第一次被查被抓,是因为张洹的一个作品,他当时在厕所里做一个行为,厕所旁边有个臭水沟,他身上抹的都是蜂蜜之类的,招苍蝇,做完以后他裸体从厕所出来,走了二三十米去洗,这个期间村民看到了就报案了。说不知道从哪儿来一帮流氓,裸体在厕所里面走来走去的,就把我们告派出所了,觉得我们伤风败俗,他们有一种仇恨。有一次,三个艺术家商量好做行为,第一个张洹做,第二个马六明做,第三个朱冥做。张洹做完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喝多了,跟当地的巡逻队起了点纠纷,第二天他们来找张洹,张洹不在,结果到旁边那个院看到又在做行为了,马六明男扮女装裸体,这是色情流氓啊,就把他们全给抓了。抓的人有老外有艺术家也有其他朋友,有公司的让公司来领,老外大使馆来领,后来都走了,就剩马六明、朱冥没人领,成了盲流给抓起来了。张洹跑了,我也跑到武汉去了。
张彬彬:当时给我们定义就是拍黄片的,因为裸体,尤其是张洹、马六明老是裸体,所以当时给我们的界定是一批拍黄色录像带的人。当地的村民,还有跟我们的邻居都没有这种概念,都挺好的,那时除了艰苦一点,没有别的。后来因为这种作品,是触碰了警察的底线了,才跟警察有这种对立关系,原来其实也没有那么恐怖。那里就是一个小村子,结果后来吸引了一群人,男女老少、外国人、媒体在那里聚众,这种情况很容易界定成非法集会,还有就是裸体,那个年代就会说成是黄色,没有别的界定,我们说是艺术,但人家不管这个。我毕竟是北京人,在那儿也没有做什么东西,所以他们不会抓我,主要是抓在做作品的人,包括马六明、张洹他们这几个。
杜曦云:当年选择这样的追求和生活方式时,你觉得自己日后会成功吗?不成功怎么办?那个时期,你的内心痛苦吗?茫然吗?想过打退堂鼓吗?
苍鑫:当时也没有什么成功的目标,就觉得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是梦寐以求的,这是最重要的。至于以后什么样不知道,当时也没有什么市场,只有两家画廊。一个是红门,一个是四合苑,基本上90%的画家都在和这两个画廊合作,没有什么市场。我跟四合苑有过合作,那是90年代末的事了,以前没有。当时内心也有过痛苦、茫然,甚至想打退堂鼓,但只是一闪念,不是很强烈。
张彬彬:当时选择这种生活,是因为我在那个年代比较叛逆,我觉得一成不变的生活很没意思,就想选择另外一种生活方式,跟我之前的截然不同,所以我就去了那个地方,这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到了那里,虽然艰苦,但是内心还是挺满足的,精神满足,因为有这些朋友,大家也聊得来,他们做的事情,我也挺感兴趣的,所以就一直在一起。
杜曦云:当年做《为无名山增高一米》时,想过它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吗?在那个无名的荒凉小山上,几乎一无所有的你们十几个人,赤身裸体在做不被绝大多数人理解的“荒诞行为”时,你的感受是什么?
苍鑫:当年做《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的时候,有一个法新社的女记者,她去拍了照,第二天就发到法新社去了。一星期以后听说这张照片对法新社影响非常大,当年获得世界十大新闻图片奖,就知道这个作品很重要了。当时做的时候没有,不知道,也是后来才发现的。我们跑那么远,也是因为没办法,别的地方做不了,只能跑到那种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做。虽然也觉得很荒诞,但觉得刺激,为了感情,为了战友,为了东村的纪念。
张彬彬:我对这个没有任何概念,因为我觉得做一个作品,就是想做了就做一个,对于我们那个时期的人是挺有意义的,至于以后有什么,这跟我没有什么太大关系,我对艺术高度没概念。我觉得这挺自然的,没有什么荒诞。而且我在做无名山之前的5月5号,已经做了我的第一件行为作品,也是裸体的,所以对我来说并不荒诞。
杜曦云:《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经过多长时间才逐渐被人们认可?逐渐获得认可后,你的感受是什么?
苍鑫:四五年以后吧,当时作品卖出去以后也很惊讶,觉得这还能卖?!全是西方人在买,价格三四百美金一张,当年我一个月也就挣七八百块钱。
张彬彬:第一个发表照片的是一个外国女记者,当时作品出来大家反响都挺不错的。作品的成功我觉得挺好,但对我而言没什么感觉,因为我对名利、艺术高度这些不太关心,跟我的生活不相符。而且当时做完了这个作品,我就去别的地方了,基本上和这里没有关系了。
杜曦云:《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的成功,对你日后的生活有明显影响吗?
苍鑫:有,也就是说我们做的行为被认可了,毫无疑问,对东村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鼓励,我认为对我也是这样,这个鼓励非常大。
张彬彬:没有任何影响,就是通过这个作品大家这样认识我,认识得很快。我没参与过作品的出售,这是个人能力问题吧,可能是我没有办法去卖,也没有想过这个事情。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原来都很艰苦,靠卖作品能生活得很好,我觉得是很好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有片子,都可以去做这个事情,那我可以选择不卖。
杜曦云:社会上很多人都无法接受当代艺术,你觉得应该怎样向更年轻的85后、90后介绍当代艺术是什么?
苍鑫:我觉得艺术的形式和方法跟整个时代,跟当下整个生活脉搏和生活节奏有很大关系。所以当代艺术基本上可以说是反映了当下人的真正形态,视觉形态,或者是一种视觉的规律。所以我觉得一个好东西或者是震撼的东西,它肯定跟当下整个的文脉有关联。所以欣赏当代艺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能不能对你有一些振动或启示,这是最重要的。
张彬彬:当代艺术挺难界定的,因为我们那是一个时代。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的时代,在自己的时代叫当代,我所在的时代已经不叫当代了,叫过去时了,现在进行时叫当代,所以我也没法告诉他们当代艺术是什么,因为我跟他们已经完全脱节了,我跟不上他们这个时代了。所以当代的问题,应该找当代的人去说,因为他们最有发言权,虽然他们可能也很懵懂,就像我们当时也很懵懂,也不知道做了这个作品会为以后的路程奠定什么基础。但是现在看还是挺有意义的。起码会留下了一些作品,甭管好坏,反正是留下了。当下的当代还是留给这些年轻人,让他们自己去摸索他们的当代,我觉得这个挺有意义的。
杜曦云:您对当代艺术和社会的关系有什么看法?例如文化倾向、艺术的多元化、是否与社会现象问题关系紧密。
苍鑫:当代艺术和当下的社会问题之间是紧密相合的。我一直以为当代艺术要么就是超前这个时代,或者是退后这个时代。所以是用当下的语言来表达,但是绝对不能是当下的东西,要么引导,或者是往后。当代艺术和当下大多数人的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包括两个方面:内在的心理感受以及外在的社会学问题。
张彬彬:关系是很密切的。我的那个当代,所有做的作品,都跟我们当时的生存环境密不可分,如果没有这种生存环境,我们不可能做出那种作品,有人可能不理解我们当时做的这个东西,因为他没有亲身感受到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所以,什么叫当代,就是当代所经历的这些东西。要通过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记录下来,以后再看,你觉得那会我的生活是这样的,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我现在做的作品,跟以前那个时代的作品就完全不一样,因为我可能没有那种感受了。所以我觉得,艺术就在生活里,生活中好多都是艺术。
杜曦云:能否介绍《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之后你自己最满意的自己的作品?
苍鑫:没有。如果要选的话就是从此刻开始的下一件。对于荒诞,我觉得中国的整个现实社会就像一个超现实主义作品,所以再制造点荒诞就无可非议了。我个人认为好的艺术有一个特征,就是你假设一个东西,然后按照自己的逻辑把它推理出来,然后变成真的了,这是好艺术的其中一个元素。
张彬彬:《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之前我有一个作品,之后19年过去了,我又做了一个作品。之前的作品叫《界·限》,当时在朱冥的屋子里,我裸体躺在床上,然后来一群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像参观遗体一样,从里面转一圈走出来。这个过程中我是静止的,他们是运动的,他们在做行为、在观看,看到我会有不同的反应,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其中朱冥拿刀在我胸前把自己的手划开了,血滴在我身上。19年后的作品我叫它《界·限2》,在广州小洲村的一个礼堂,地上铺了一半白布一半黑布,我穿一个白袍子,脸上涂白,黑布上有墨,我从黑布走向白布,于是白布上就留下了一趟墨迹,作品就结束了。这两个作品能衔接在一起,我自己感觉还是不错的。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