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长征:一个行走中的视觉展示》活动中,我在昆明上河创库的一个展览中展出了张晓刚的一系列证件的扫描件:四川美院的学生证、工作证、结婚证、身份证、护照,等等。在每一种身份中,一个男人的面貌若即若离地配合着社会对身体的管制。而这一系列证件的最后一本,是花家地派出所授予这位伟大画家的暂住证。上面赫然印着“务工经商”。时至今日,在北京居住了二十年之后,我也一样拥有这样一本暂住证,和我的助手老王、大院的门卫老张一样,上面也是“务工经商”。
北京并不总是高唱着欢迎你之歌,虽然我们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
尽管有房租和沙尘暴,但北京还算宽厚,不管愿不愿意,它总是能藏污纳垢。不管它是舞台还是斗兽场,是迷宫还是怪兽,它粗糙但许诺奇遇。二环里面有胡同和儿化音,那是属于老舍的老北京;二环和三环之间,有深不可测的门卫和大院,那是属于王朔和姜文的新北京。四环内外两侧的高楼阴影间疲于奔命的白领和赖着不走的大学生们自称“北漂”,但是“北漂”这个因不稳定感而略含心酸且顾影自怜的词汇,似乎并不覆盖混迹于五环边上城乡结合部的蓬头垢面的人们。虽然都是“外来人口”,但是在“北漂”和“务工人员”之间,由知识和文凭构建了一个潜在的五环,虽然在物理上他们其实也经常互相镶嵌。就像在物理的五环之外,别墅区和建材市场,失去耕地的村庄和大学,饮食和口音互相镶嵌。
在这个斑驳的拼图中,一个幽灵,一个叫做艺术家的幽灵,一直在北京游荡。他们注定要跨越环线和定义,出没于从二环到六环的广阔雾霾,像癌细胞一样不断转移。他们在没钱的时候就已经任性,时而潜伏在村庄,时而混迹于大学。经常因作品而求助于务工人员,转身要面对富豪和老外。用二十几年的时间,他们把片警和大妈的眼神,由警惕变成了宽容。这绝不是一个波西米亚人的巴黎故事的重新搬演,这是新的历史。在这个历史里,物质和信息正在融为一体,而城市和乡村、国家和国际、个人和群体、产业和阶级、中心和边缘都在暂时状态。在这样的历史里面,成功和失败的统一标准将连同节操一起破碎。揣在我们口袋中,甚至长在我们心里的这本暂住证,是由历史所颁发的。历史和北京一样总是匆忙而做工粗糙,并且也和北京一样有一个好胃口。
在五环边上的这个新的空间叫独角兽,这是一种传说中以敏感作为特质的动物。独角兽以《暂住证》这样一个形而下的题目开始自己的北漂,是一种态度:她用她的角所探知的是一个由混乱、意志、变化、投机、陷阱、折腾、郁闷、激情和幻觉所滋养的丛林,这里屌丝就是天才,投机分子就是革命家,暂住就能创造高潮。
当这个历史企图把每一个人都当作外来人口,每一个不把自己当外人看的个人,都可能是一粒沙子。这粒沙子可以渺小,也可以卡在社会机器的轴承中。而一座伟大的都市,据说会拥有贝壳的智慧,会分泌出有机质,把沙子包裹成它的珍珠。
邱志杰
2015/1/24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