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杨佴旻其人先见杨佴旻其画。一下子便被作品那混血儿般漂亮出众的面貌所吸引。心想,这巧妙地撷去油画、水彩、水墨三者精华而结成的珠胎,如此地典雅清秀、如此地温馨醇厚,一定是孕育自一位气质高雅而又柔情脉脉的女画家之襟胞。甚至连“杨佴旻”三个字也附和着我的这一印象。及至见到画家本人,却发现原来是一位男士,俨然纠正着我的错位误读,不过他的蕴籍从容和偏偏风度倒予我以安慰,给我的错误一个下台的台阶。
同画家见面的第一件事便是考证他那似乎有点女性色彩的名字。他说∶“佴”有留置、其次之意,“旻”是秋季的天空,连起来可解为“留住秋色”。看,的确很富于诗意的呢!但爱作拆字游戏的我,却发现“杨佴旻”三个字连起来,又不妨解读为“一个性杨的人侧着耳朵听日文”。因而“留住秋色”似也可读作“聆听秋韵”。难怪他要留日“成为东洋美术研究所的研究员”原来在日本这样一个连结中西方的桥梁国度里,研究中、日、西三方绘画的优化杂交,把似乎对立的东西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早已是他名字里潜藏地宿命。
在杨佴旻的画里,油画写实的“紧”、水彩写实的“松”、水墨写意的“韵”、邂逅在一起。在油画的三度空间、水墨的二度空间之间,找到一个有光影的准平面、有厚度的水彩感,姑且称之为半透明的“2.5”空间吧。为了结构张力的平衡与变化,画家紧紧抓住了“方”、“圆”二重唱的主旋,引伸出点、线、面的交响。他的画幅多取正方形,根据题材需要偶尔向竖长方或横长方少加延展。画幅之内,也多有方与圆的拥抱、亲吻,间以线和点的插科打诨。
《月到中秋》(1994)方窗前方卓上的圆盘圆杯圆苹果,间以一束躺着的尖尖的秋枝秋叶,《玻璃碗中的水果》(1995)方墙边方格桌布上的圆玻璃碗圆水果、扁圆大口花瓶里的长草叶、长圆小口花瓶的圆花朵……静物是如此。《家中一角》(1997)地上铺着织有圆花的方地毯,毯上放着方桌方几;《庭园》(1997)树上树下开满了大大小小的圆圆花,地上铺的方砖,砖上立的方门方窗菱格方篱笆……
风景亦如此。此外,方与方,圆与圆,也构成对比。如《室内一角》(1998)中方窗方几和沙发地毯上的方格花纹,《周末》(1996)中圆的仙人掌和圆的葡萄,都相映成趣。方与圆,在视觉上互补∶方静圆动,方刚圆柔。圆与方,在观念上互补;天圆而地方,智圆而行方。这些板块不等的方,大小不同的圆,再铺之长短粗细的线,便是杨佴旻对大千世界的几何抽象概括。
在杨佴旻的画里,油彩之“彩”,水墨之“墨”、水彩之“水”,邂逅在一起。那色彩显然比水墨丰富,但又没有油画和水彩画的色彩那么强烈刺眼,原因是在于有墨色巧妙地浸润于其中,降低了色彩的强度和明度,增加了色彩的醇度和雅度。其色液,稀释了油彩的黏腻,又浓化了水彩的轻薄,若流若止,若浑若透,给人以毛玻璃上涂米汤的感觉。其稀稠的凝塑性和流动性,恰处于可控可渗的微妙程度。既可见出笔墨的力度,又可见出自然晕渗的微妙肌理。
特别是墨和色的交融,在许多人那里是个难题,常常是一混就脏;而在杨佴旻的画里,他们却相恋的十分成功,真正做到了融合中的“墨不碍色”,“色不碍墨”,掺和了墨的色彩变得既透明又浑厚,既本色又丰富。油画得丰厚、水墨得肌理、水彩得流动,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出于三画种又不同于三画种得独特新品种,获得了具有杨氏个性标记的独特风格。
杨佴旻挖取三方人参果以求得道成仙,难处理的是中、日、西艺术不同体系间的关系。西画重理,中画重意,日画重做。它们往往是对立的。把它们高度和谐起来,委实不易。亚里斯多德在雅典艺术学院的大门口写道∶不懂几何者请不要进来。达.芬奇说他的艺术是追求数学的秩序。所以西画从客观模仿到数理设计形成的是一种科学写实体系。
中国画从顾恺之的“传神论”、宗炳的“畅神论”和“澄怀观道”、“以形媚道论”到苏轼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等“文人画论”,形成的是一种抒情写意体系。而日画从浮世绘到东山魁夷、高山辰雄、加山又造、平山郁夫、杉山宁等“五座大山”则把西画的数理和中画的平面影象结合起来,形成一种在屏风和墙壁上精工细描展示材料的装饰重彩体系。如果说西画更重立体性、建筑性的“镜象”,中画更重平面性、投影性的“影象”,日画则更重平面性,设计性的“帖象”。
杨佴旻的画于这三者皆不同。他在中西之间的边缘、夹缝处境与日画近似,但他力避日画的过份制作。他把西画的数理几何性作潜在的骨,把中画自由抒写作显在的肉;用西画的造型强化中画的形,用中画的墨韵缓冲西画强烈的彩;创造出一种既有块面构成、色彩铺展,又有匠心立意、虚实文思的、以赭灰或兰灰为基调的、稍稍带有朦胧感的新画风。
这里回到杨佴旻的“倾听日文”。在本世纪初对西方新观念的引进中,强调“脱亚入欧(美)”的日本对西画科学体系的吸收远过于中国。粱启超到日本不久,即在《论学日本文之益》一文中写道∶“既旅日本数月,肆人之文,读日本之书,畴昔所见未见之籍,纷触于目,畴昔未穷之理,腾跃于脑,人幽室见日,枯腹得酒,沾沾自喜而不敢自私,乃大声疾呼,以告我同志曰∶我国人之有志新学者,盖亦学日本文哉。……夫日本于最新最精之学,虽不无欠缺,然其大端已粗具矣”。以至中国近代画家学习西画亦多从旅日得途径获得。
从发展来看,明智维新(1868)前,日画以吸收中画营养为主,明智维新后,以吸收西画营养为主。在这一过程中,日本严格、精细的民族性格,使之以吸收中国重彩风格的“大和绘”不断发展,而以水墨为基础的“南画”渐趋于衰弱。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现代日本画主要是靠继承与挖掘东方重彩画的传统(即敦煌壁画与大和画),吸收现代西画在理性构成方面的造型因素,再结合日本传统的装饰性、工艺制作技巧和矿物颜料的精细研磨、金银铜箔等金属材料的引入,使重彩画逐渐在日本画坛居于主流地位,而水墨画几乎成了业余作者的艺术活动。
目前日本对水墨画相当不重视,传统风格的水墨画家在日本上基本没有市场,很难生存。杨佴旻的可贵之处正在于,他倾听日文而不盲从日文,他对日本画在体系上的过份西方理性化、在笔墨上的过份工艺制造化,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他能打破“文化中心论”的狭隘民族观念和地域观念,对中、日、西三方均保持一种超越态度,把对三方营养的选择和吸取统一于自己的个性需要,在艺术广汲世界文化的营养而又不失鲜明个性上,走出了一条成功之路。
杨佴旻的画与他丰富的涵养、温雅的性格、平静的心态、细腻的感情是一直的。超脱与和谐,使他进入人生和艺术一个较高的境界。鲁迅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男画家能有如此优雅的心境,是难得的。特别是如今商品竞争的社会里,人人忙得风车般团团转,生活没有了,只剩下名利场,到处是随风的帆,而难见沉下的锚,浮躁的泡沫多,沉静的作品少。在这种情况下,像杨佴旻这样能静化和净化心灵的作品显得尤为可贵。
杨佴旻的作品曾以参展和个展的形式多次回国内和在香港、日本、意大利、法国、美国、德国等国家和地区展出、得到了中外观众和收藏家广泛的喜爱与好评。作品曾在中国美术馆(中国)、帕斯高艺术中心(美国)、拉劳美术馆(法国)、圣艺术画廊(日本)等举办个展十余次、多次参加国际和全国美展并多次获奖。他的努力得到了应有的肯定。
杨佴旻的画题材以静物、室内及庭园风景为主。熟悉的对象便于他进行新画风的研究试验,一开始先抓住重点,不四面出击,这是聪明的。但从发展的眼光看,题材还是窄了一些。杨佴旻还很年轻,他的艺术探索路途还有很长,如果他的创造题材能够更扩充一些,当会面临更多需要研究解决的问题,但也会令他的才华得到更充分地施展,促使他取得更大的成就。
翟墨
1998年冬天雪·中国艺术研究院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