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马克斯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早已预告:工业革命和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今日所谓“全球化”就因为生产与消费成为世界性的结果,而科技发达又成为这个“结果”的原因。
20世纪下半叶的“全球化”从经济领域开始。经济的全球化,资本主义乘势在各国扩张。很自然地,知识与新闻,生活方式,社会制度,价值观念与文化艺术,也随之有某种程度的“全球化”趋势。不断开放与交流,新变局天天在各地发生;国家与民族的界限逐渐消失;物资大量增富;原来的民族精神,文化,传统,习俗……急速在涣散与消失之中。而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便渐成世界性霸权,利用全球化以宰制世界各国,形成历史上所不曾出现过的,囊括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全面操控,全球超级霸主,便是二战之后崛起的美国。全球化其实是美国化。由一个科技大国来垄断全球政治、经济与文化,为一国的“利益”而刍狗天下。
各国的传统文化与民族精神,是世界多元文化的根源,其独特的精神价值不但极其珍贵,而且是各国各族人民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精神寄托、心灵归属的所在。长久来看,人类断不能接受世界最后由一个强霸宰制天下;更不能容忍所有不同文化被迫放弃,驯服地成为某个“文化帝国”的附庸。
但是,今日自甘为美国“当代艺术”鹰犬者为何如此之普遍?连中国最有声望的艺术院校,名教授,名画家,在此欧风美雨中纷纷倾倒。有的自愿,有的盲从,有的无奈依附。今日华夏域中,西方的行为艺术、装置艺术、观念艺术、政治波普、策展人、多媒体……完全呼应美国艺术,中国艺界的激进有时甚且过之。
人性本来有趋炎附势,羡慕强者,盲目崇拜的本性。大多数的“人群”尤其容易沦为跟随“时势”者。其次,因为科技、经济强国,声势浩大,容易被视为先进、进步、先锋、伟大,容易引起崇拜、仰慕;能依附也感与有荣焉。加上欧美宰制全球的野心,有其全面战略方针与实行步骤。对非西方国家甘愿追随西方时潮者予以支持、嘉奖、利益输送、刻意培养,所以有许多被洗脑、感化、被培植,甚至被收买的艺术界人士,有意或无意中,都充当急先锋,在各处造势。当然,大多数单纯而喜欢新奇的年轻人,很容易为放任、自由、好玩、不必苦学苦炼,只凭胆大妄为便可出名的“当代艺术”所吸引而自愿附骥。许多人以为“大多数人(尤其其中有许多校长、博导、名人) 所做的应该不会错吧?”很少人想想“中世纪黑暗时代”与“文革时期”,大多数人岂不都狂热参与潮流?现在中国可说绝大多数美术系的课程早已接受“当代艺术”的观点,或受其影响。最粗浅的测试可从传统中国的笔墨与传统西方的素描已变质或取消了。这是很令人惊心的。现在是“当代艺术”当道并普遍蛊惑美术界的时代。我以两篇深陷“当代艺术”陷阱中而不自知的文章,另外两篇质疑中国艺术应该回到乡土中国,不应盲目协助西方以当代艺术“进行文化谋略活动”,伤害中国美术的健康发展。以此四篇文章为举例,呈现基本的赞同与反对的两造,加上我的评析。我们应该深入了解中国艺术今日的处境,并努力找寻我们自己应该坚守的宗旨与应走的大道。如果我们有几代人盲目接受这个“陷阱”,而无“觉醒”,等到我们只有徐冰、曾梵志、岳敏君、方力钧、张晓刚、蔡国强……这些“艺术大师”,我们要回归中国艺术的正途便更艰难了。
上海东方早报2014年7月16日的《艺术评论》有一篇译文《伊拉克艺术家的当代艺术之路》(作者Roger Atwood,译者朱洁树)。“去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十个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把伊拉克馆变成一个怪异的、令人惊讶的场所。一年以后,他们的国家再次陷入战争泥沼,当时的一些艺术家开始自力更生地向世界展示、推销自己的作品。而此时,恰逢中东艺术吸引着策展人和评论家充满兴趣的注意。”
伊拉克与伊朗皆古文明国。若干年前美国觊觎伊拉克的石油,找一个下流而且后来证实只是凭空捏造的理由侵略伊国,摧毁伊国一切并杀死暴君萨达姆。但小布什对伊国的伤害其实更甚。现在更造成伊拉克国内各种族间没完没了的内战,本来已脱离英国独立几十年的伊拉克几成废墟。现在伊拉克人民为逃避战祸,流离失所,其处境与巴勒斯坦人相似,水深火热,生灵涂炭,不是死于炮火即死于饥、病,妇孺为甚,且不知伊于胡底?
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族,如果还有艺术的话,怎么会是“当代艺术”呢?难道都不知道什么是“当代艺术”吗?大家对中东各国族的历史文化与艺术,实在太陌生了。因为我们只对欧美、日本等经济发达国有兴趣,而且追随美国之后充当附庸,对其他国族未免太过漠视、轻视了。
没有人不知道中东、阿拉伯、印度乃至非洲的文化艺术,与欧美,与中国,是截然不同;不会不知道各有其珍贵的历史与传统。一个国族的艺术不从他们自己的历史文化那个传统的大流延续下来去求发展,求新的创造,为了什么原因,今日世界各国、各民族都盲目地汇入美国的所谓“当代艺术”的狂潮中?把美国式的“当代艺术”认为必然是全球性、大一统、最先进 (艺术岂有先进与落后?)、最卓越的“主流艺术”?不但荒谬,而且是何等愚昧,何等可耻而不自觉,多么令人痛心!
今日世界各民族,各国,各地为什么会有这么普遍缺乏自觉的现象呢?是因为历史的忘失与传统的无知,国族自尊心的丧失。
没有自觉的其实不仅伊拉克。很早,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不但在科学上拜欧洲为师,在艺术上也是。日本等于法国巴黎艺术公司的支店。(在那以前,日本原在文化艺术上完全是中国的跟班。)后来,欧洲现代艺术的地位被美国所篡夺,欧洲竟反过来追随美国。美国提倡世界性、国际性的艺术 (与当年美国跟随欧洲侵略中国,因为他后到,所以高唱“门户开放”是一样的伎俩。)其实就是美国式的“现代艺术”,后来演变成“当代艺术”,直到今日。日本也早已美国化了。
因为屈从于美国军事与经济的强权,半个多世纪全球连文化都相当的美国化(美其名叫“全球化”)。大家不论自觉或不自觉都认同这个现实。台湾在1960年代已跟日本一样臣服于美国艺术。中国大陆从“八五新潮”以来,也与日本、台湾一样走上美国化之路。伊拉克与中东、非洲各地,几乎也都不自觉地、胡里胡涂走上“当代艺术之路”。
土地沦陷他人之手;经济为强国所操控;典章制度沿袭“先进国”;思想与知识仰赖“进口”……这些都可以说是自己力量不如人,知识与技术不如人所致。但艺术上臣服于人,甘愿追随他人,以模仿“先进国”为荣,毫无自立自强的自觉,其实是精神的沦落,心灵的空洞与虚无,远比政、经、科技的不能自立自主更可悲。
美国摧毁伊拉克,但伊拉克的艺术却“皈依”美国的当代艺术,是心灵的空洞与错乱,毫无骨气,毫无自觉,可悲之至!这个国家复兴之路该有多么遥远啊!
中国国家画院的《中国美术报》2014年第一期19页刊登《蒋奇谷:水墨为什么没有当代》(以下简称“蒋文”),该文的关键在“水墨”与“当代”两概念。蒋文谈到当代、当代艺术以及当代艺术与现代艺术的关系时,基本上很准确。不过,并完全没有指出当代艺术是现代艺术的美国化名称。现代艺术起于欧洲。当美国渐渐在各方面大国崛起,野心大到连艺术也要归他全球控管的时候,他把现代艺术的龙头地位从巴黎偷偷转移到纽约,就是以杰克逊·波拉克的抽象画为美国的“国画”滥觞。后来的波普艺术、超级写实、照相写实以至后来的装置、观念艺术等,通过国家机器与财团的战略输出,在全球壮大声势,巴黎逐渐失色,美国取得上风,再用“当代艺术”来取代现代艺术,名正言顺地夺得世界性的领导地位。
蒋文对这样的“当代艺术”——“应该不是关心艺术自身本体的艺术,即不再关心艺术的媒介、风格、语言以及形式上的原创等问题;当代艺术应该是这样的艺术:即要对历史和现实的社会问题、对人生的生存状态进行深刻反思。因此,当代艺术从创作到评判,从欣赏到被接受都不再以艺术风格作为对象,而是要看艺术家是否具有社会批判意识。”——蒋君为什么完全没有批判就接受了?还有,试问我们要认识、欣赏、研究或评判艺术,置艺术的媒介(就是物质材料)、风格、语言与形式于不顾,如何可能?说当代艺术“只对历史和现实的社会问题、对人的生存状态进行深刻的反思”、“不再以风格作为对象,而要看艺术家是否具有社会批判意识”,这些正是所谓对传统的颠覆。但蒋文没有说出他服膺当代艺术这些游戏规则的理由是什么;而这些“反思”或“批判”,分明是社会与政治批判的范畴,“艺术”岂能胜任?以艺术去担任社会与政治批判的任务,其荒谬不正如命令鸡拉车、马司晨一样?蒋文为什么没有对这样荒谬的当代艺术的“定义”与“游戏规则”先做一番批判?社会与政治的深刻反思与批判以视觉材料的形式来表现,只是皮毛。
当代艺术既如上面蒋文所言,对中国的水墨画,虽然传统型态之外,还有抽象水墨、装置水墨、观念水墨等,蒋文说“初步具备当代意义上的水墨格局,但在当代艺术的总体中尚不成熟,与其他类型的中国当代艺术相比,水墨还远没有成功”。即是说,水墨要进入当代,“出路在于转型,如果转型成功即可进入当代。”凭什么非入“当代艺术”就不能自存?
我原来无意评论蒋文全文,只是要借他来指陈我们今日的崇洋已到了可以为美国文化霸权代言而气不喘、脸不红的地步。这确使有心继承、发展中国文化艺术的人惊骇不已。
蒋文细数石涛以及二十世纪的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林风眠等,“但这些新水墨若以当代性作判断标准来看的话又显然不属于当代艺术,因为明显缺乏社会意识和反叛性。”他不但认为水墨未能进入当代,而且因为水墨关注对象是古老的水墨媒介而造成当代性的大减,所以水墨不可能进入当代。文题为《水墨为什么没有当代》,我认为更应关注的题目应该是:“为什么新时代中国的艺术要进入‘当代艺术’?”“为什么一国的艺术要与‘世界’接轨?”;“为何西方就是‘世界’?”自我否定,不是很可怜又荒谬吗?
上面两段文字,标举了今日非西方的艺术界向欧美当代艺术倾斜甚至全面臣服、追随的观点。其实是随处可见的现象中的两个典例而已。当然,也有大不相同的观点,仅就我有机会读到的有限的一隅,多数使我忧心;不过,也有些文章的观点使我感到一点安慰——能站在中国艺术的正道上去看问题的人还是有,虽然力量显得单薄点。
2013-10《美术观察》第120页《论摘》中有“中国当代艺术重要的不是国际亮相而是返乡”,该短文摘录2013年7月27日《美术报》第三版,作者宋永进,检讨近十年参加六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中国当代艺术,虽不乏佳作,“不过大多延续或重复了往届作品的创作思路和形式……无论是表现方法还是表达形式,都必将与西方当代艺术拉开距离,呈现出中国艺术家独有的价值判断、审美特色和文化魅力。”
这是中国艺术家应有的认识。但作者似乎不大认识所谓当代艺术不是指“今天所创作的艺术”,而是特有所指,是由西方现代艺术演变下来,由美国主导之后,把大约自二十世纪中期、抽象、波普、装置、身体、混合媒材、观念等五花八门、完全颠覆传统、具有反人文的意识形态的新艺术,以当代艺术为名,以区隔开其他艺术。作者宋永进似不知欧美今日的当代艺术是一个专有名词,所以,他所说的“中国当代艺术”,若写做“当代的中国艺术”便符合他的本意吧。
当代艺术不只反人文,反传统,也反艺术。原来艺术以诉诸吾人不同的感官,可分许多不同的类;以其运用的媒介,也有不同的分类;就其功能,也各有其类。从现代主义以来,他要打破界限,颠覆规范。当代艺术,到了极端的地步。试想想:以前现代主义的绘画称为“现代画”,为何到了当代艺术不能称为“当代画”,因为当代艺术不但打破绘画——平面与雕塑——立体的区别;连“画”都不必,可以用喷、滴、丢、拓、爆炸……任何想得到的方式;不一定用纸、布、板,颜料、墨、油等等,可以用现成物,用任何破布、铁丝、木头、垃圾……任何物质与形态;其创作不必是一件在时空中成为客观的存在物,可以是一些动作、音响与光,可以是艺术家自己或他人的身体的表演,可以是一次爆炸。所以,无法称为“当代画”,也即是“画”已经被消灭了,甚至把人类千万年所建立起的,称为艺术的那些东西彻底摧毁,而以不可能是艺术的这些东西来取而代之。
在《美术观察》月刊2014年4月号,中国美协理论委员会委员钱海源《解析“当代艺术”的迷雾》一篇长文指出: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美术界某些主张全盘西化的先生,公开宣扬建国不到三百年历史的美国是当今世界上“文化艺术的中心”和“国际艺术中心”;而具有五千年文明历史伟大的中国却被全盘西化派贬损成了“文化落后的边缘国家”。
钱文的基本观点(除了某些政治性的信念以外),的确应为中国文化艺术界所有的人所重视。对今日中国文化中的绘画发生根本性的变异,应该从艺术的本质,从艺术与人类的关系,艺术的价值与意义,艺术与民族文化的特质,从中国文化的前途等重大观念上展开理性的大讨论。
如此,可预见未来中国文化艺术界必有艺术的大辩论。尽管大辩论不一定很快就出现,却一定会到来。这是有关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何去何从的大问题;也可说是中国人民在摆脱了近代的惨痛历史,迎来民族的振兴,大国的崛起,面对着三十多年来艺术界的异化(包括方向的误认、商业化的腐蚀、艺术心灵的庸俗化等等),不能不深切猛省。因为这是经济昌盛,国力茁壮的背后更深层次的,中华民族是否有自己独立的价值观念、人生信仰与民族灵魂的终极问题。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