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怒》
《二月物语-过去(床)(三联作) 》
记忆,在贾蔼力的时间概念里并不位于过去确定的某处。他似乎更倾向于将时间看成润滑的土壤,已经发生的事情随时都会产生位移:也许在过去的某处,也许是当下的倒影,甚或存在于即将来临的时日。这样的观念不是确定的轮回,却映衬出历史的荒诞。恰切的印象来自于他的作品:《二月物语——现在(车)》、《二月物语——过去(床)》和《二月物语——永远(海)》。探出的车头渺小地行进,参差的地平线处貌似悬崖,它会继续前行还是停滞?同样悬而未决。所谓过去尽管荒芜却似乎更清晰一些,旷野中一样极渺小的床后面,升起来的黑烟好像是正在驱赶梦魇般的群蝗;辽阔空旷的空间永远留给了在海中漂浮的人,满布的蓝让这个人孤独得如同世上唯一的幸存者。
贾蔼力的童年信念除了教育灌输之外,还被以具体有形的书籍塑形而成。爷爷让黄色书皮的马克思主义的书籍填满柜子,而父亲的书柜中则放满了俄罗斯文学书籍。图画与文字构成了他信念的具体映照。之后的世界风云变幻,他内心被构筑出来的某种东西坍塌了。你能够相信什么呢?在漫长的时间里,生命短促,然而针对个人而言却又是缓慢的,这些不可控也不可预知的因素都可以在你不知不觉之间改变你。与之相对的,曾经被无比确信地灌输的理想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在他的作品中,抛出的是一个个与此有关的梦魇,其中多数画面中都能看见一个带着红领巾,穿着白衬衫的的少年,分明就是贾蔼力的童年自画像。《三八线》中带着防毒面具面目模糊的少年对应着《一个纯洁又神秘的朋友》中带红领巾的少年,他依然面目模糊、手中的物品也分辨不清,灰蓝色在他周围构筑起一个封闭的空间,同时浸润着他的面孔,他站在一处不清晰的界线之上,踩着形同假山的倒影。更为直白的指涉是《神的孩子》,画面中的“三道杠”像斗牛士那样拿着猩红的旗帜,另一人煞有介事地充当狂怒的公牛,调侃意味十足。
贾蔼力进行场景的处理时,总是将十分写实的形象和物件植入富于超现实感的空间之中。在他的专业学习中,写实技法无法回避,当他尝试丢掉这些附体之物时,竟然发现自己如同残疾。这种将荒诞场景描绘得极其逼真的方法直如他对自己的拯救,在保留那些想要背离的技能的同时以叛逆的姿态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一体两面的对抗。
如果说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像一个疯狂到事无巨细的拾荒者,将捡拾的影像碎片组合在一起,以此让画面中所有的一切都远离逻辑,继而营造出一个残酷剧场般的空间。那么,在贾蔼力营造的世界中,与其说是进入了一个残酷的空间,还不如说他是正在拉开窗帘,迫使某天早晨再次从睡梦中醒来,仍然处于懵懂状态地望向窗外,瞬间被荒诞的情景惊呆。
构成这般令人惊异并恐惧的画面最重要的元素无外乎色彩和道具,贾蔼力无疑是其中高手。从《下流的景致》中满溢的似乎被腐蚀后出现的丰富绿色,直到在他的大多数作品中占据主要色彩的灰蓝色,他都采取了在巨幅画作中让单一色彩充斥画面的方式,反复使用、反复强调,以近似赋格的形式不断将观者的视线拉回来,陷入他描绘的深不可测的世界当中。
其中最为突出的灰蓝色如同精神病院病人所穿的服装颜色,这种不那么容易调控的色彩在沉暗里夹带着挑衅的意味。同时,灰蓝色的风景中隐隐地流露出某种疲软的感觉,如果再细致一些进行描述,则是一种性感的疲软之态。这种含混暧昧的色彩刻意回避的清晰指向,但具有某种象征性,即将色彩进行了符号化的归结——病态的世界,而且是精神方面的疾病。
除了前文中具有象征符号般作用的少先队员形象,在他的作品中为人熟知的还有那个游魂般带着防毒面具的孤独的人。这个身份模糊的带面具者穿行在废弃家具或机器堆积而成的《疯景》中。防毒面具,作为防御危险的手段,同时也将人类的正常而畅快的呼吸或者发声与外界隔离开来。贾蔼力对防毒面具和宇航员头盔的偏爱恰恰表现出他对危险的极其敏感和关注。《福岛》中的防毒面具表达了具体指向,与核能源的危机意识直接发生联系,已经不仅仅是之前画作中具有象征性的面具了。
同样,贾蔼力的作品中弥漫着强烈的末日感,而这种感觉同时以画面的未完成形式指向历史发展的不确定性。他曾经指出:“在轻逸的表达方式成为一种新的时尚甚至智慧的象征的时候,我仍对艰涩的东西无法释怀,这是我暂时不想跨过的现实。因为正是有所凝视,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有了些许分量。”
在他的创作资料中,赫然看见一本荷兰画家希罗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的画作集。被尊为20世纪超现实主义的灵感启发者之一的博斯,以童年目睹的灾难记忆和神秘宗教组织“圣母兄弟会”认识世界的另类角度描绘罪恶和道德沉沦的末日世界。贾蔼力的《世纪儿》似乎与此对应,坠毁断裂的飞机、倒塌而愁容满面的巨型雕塑、火箭的飞升、面目模糊不知所措游荡在其中的人……他直接将偶像、灾难,以及未来感杂糅于同一时空之中,也正由于描绘的逼真手法与景物使得荒诞的场景变得更加令人惶恐。《苍白的不只是你》中的世界将一瞬间灰飞烟灭的世界凝固在视线中。《无名日》则直接以亮白的核爆眩光和灰蓝色描绘了世界被摧毁时刻的支离破碎与旷远荒凉。
在贾蔼力的画作中,这样的末日感没有救赎,只有警醒。疯狂的世界好像正在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操纵着,如同《未命名》中翻云覆雨只手操控面前核爆炸的那个战斗机飞行员。在他的观念中,美丽和伤害、生与死、坚不可摧和不堪一击其实都同处一体。对历史、记忆的追述同时叠映在其被颠覆的惶恐和怀疑之上,对现在的警惕与对未来的末世感也与过往出现在同一个时空当中。贾蔼力以画作探寻着自己的思想,一直在不断地追问:人类及其栖居之地的命运演化将会如同一个莫比乌斯环吗?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