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作为东方美学精神的独特表现符号,其语言、形式、视觉经验以及情感内涵虽然随时代与环境的更迭或有推陈出新,但亘贯始终的文化特质从未发生根本改变。这种文化特质承载了历代文人“文之不足,画以发之”的深刻表达,是作者对眼之所观,心之所想不能以文字言说的补充和注解。所以纵观中国画论,鲜少对绘画本体语言及视觉图像做科学阐述,多注重审美过程中观者的心理感受,在乎的是作者以个人体验为关照对象的画面整体是否能与观者直接沟通,是否能再构一种画外之余味,引导观者思维的意外遐想。
在传统文化滋养下诞生的中国水墨,艺术作品的绘画性被大大消弱,笔墨特有的柔软、渲染,在通过人的抒写过程中被阴阳调和,从而繁衍出更多偏诗性的文学气质。文学性的中国水墨很自然地把“感觉”作为了审美评判标准,于是“畅神”、“灵动”、“自在”、“野逸”、“气韵”等感觉类词汇被广泛应用于水墨的画评里。中国水墨的美学系统对创作者生存体验和生命感觉的侧重偏好,撇开了绘画技术层面的桎梏,形而上地将“人”作为最主要审美对象,学养、才气、人格、思想的优劣决定了其艺术成就的高下。
于是江湖纷争起,人与人之间的角力成为中国水墨的主战场。在风高浪急、草寇称王的江湖中,学院画院美协的皇家光环被淡化,规则和体制的枷锁被打破。如何在水墨的美学历史中留下痕迹,终归还是要回到艺术的本身。而历史证明,往往草根出生的在野高手才能快意江湖,他们心无羁绊,淋漓尽致地追求自由、独立、风骨,通过水墨这一载体驰骋于内心向往的艺术世界。江湖猛士,落尽孤独历经沧桑的浪子,天生对自然、社会与生活有着更为亲近却又疏离的深刻理解,所以其赋予水墨的生命体验也更真实、更厚重、更感人。
水与墨的融合生发,艺高者成烟云供养,艺低者成乌烟瘴气,一如江湖之水或清可见底或混沌芜杂。在当下的水墨领域,艺术价值和审美趣味的可操控性,乃是文化遭遇资本的厄运使然,江湖水深,鱼目混珠亦可大行其道。全民拜金浪潮汹涌而至,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也黯然落马,整个艺术界充斥着一股铜臭味的江湖气:创作者迎合资本,吟风弄月,谄媚低俗;经营者投机倒把,以次充好,以假乱真;消费者眼力浅薄,瞎买瞎卖,买假卖真。
江湖的博大包容,在造就了诸多大家高士的同时,也滋生了这样一大批江湖混混和江湖骗子,他们无视道德底线,不讲品格恪守与个人素养,画上一堆破画,办上几个展览,再找些坐台批评家和无立场媒体为其吹捧宣传,以利益为链条,建立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江湖团体,便开始四处招摇,坑蒙拐骗,太多不明就里却自以为吃透了江湖的人被摧毁在这个大染缸里。而这些始作俑者,在不断收获名利的途中,也逐渐沦丧自我,与艺术的本真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水墨之于中国人,已超越了一个画种或是一门艺术,中国人对水墨有着天然的亲和感,这种亲和感源自水墨特质与我们的文化、哲思、美学、价值观及人文精神高度契合,同时也造成了中国人阅读水墨艺术的方式实则是对创作者人生状态的整体考量。读懂一幅画,往往便读懂了画画的人,所以水墨作为中国人全部精气神的载体,容不得创作者半点弄虚作假,它残酷而真实地将创作者愿意袒露和不愿意袒露的所有种种都一股脑儿地呈现给观者,当创作者的能力、风骨、学养、格调不足以驾驭水墨,其弱点将不自觉地流淌于画面,无法掩盖。
水墨的逍遥恰似国人无根骨的灵活多变,为名利所缚的江湖术士看似在这一方世界里游刃有余风生水起,实则艺术追求消亡殆尽。当大多数人深陷于江湖的靡靡红尘,被江湖气所沾染的水墨作为承载民族文化及精神核心价值的功能便不复存在,沦为画家往来酬和追名逐利的一项工具,人皆如此,水墨何为?
如果江湖化是中国水墨无法摆脱的宿命,那么身处江湖的艺术家们该如何自持,是苟且于随波逐流,还是力挽狂澜于既倒?我以为,是时候慢下脚步反躬自省了,一个没有卓越理想和高洁风骨的人,无法在艺术求索途中走向远方。静下心来,潜神定气地做好自己的功课,心无挂碍地遵循自我生命体验和内心情感,在江湖的涨落浮沉中,恪守艺术的独立精神,也许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惟有在艺术上回归生命之原点,方能在精神上重返自然之母胎,这也是水墨创作基于江湖自由而要获得自我实现的一种价值尺度。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