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立文的《20世纪中国艺术与艺术家》,是老外又是圈外人评说中国美术史的性情之作,走腔跑调之处势难避免。人在三界之外无牵挂,是缺陷却也是一种天然的优势。他出言坦率,无顾忌大胆直言“皇帝的新衣”,行文带了槛外人的几分鲁莽和天真,有点怪味豆的感觉读起来很好玩。类如我们刻下收看央视的综艺节目,外国人秀中国流行歌曲一样,歪打正着还颇有味!这一部非主流的艺术史,曰史话更合适。例如苏氏评论陈师曾和潘天寿——陈师曾,“他不仅是画家,还是诗人、篆刻家以及好几部中国绘画史专著的作者。”
准确地说,陈师曾关于中国绘画史的书,名气虽然很大,本来面目却只是日本人当年著述的编译和转述。苏立文自然搞不清中国画名家排序与变动的规矩和潜规则。同样的也说二十世纪,我们现在动辄是十大家、十二大家等等。开初的时候,1956年,中国美术家协会曾经在北京举办了一场“任伯年、吴昌硕、陈师曾和黄宾虹”四家国画展。后来加上齐白石,一度又有过“中国近代五位杰出画家”和“二十世纪中国五位杰出的传统画家”的宣传模式。曾经的排序排座次,有陈师曾而无潘天寿。对于陈师曾这位早逝的天才,被梁启超形容他的去世对中国艺坛的影响犹如日本大地震一样,后来却被“一味霸悍”的潘天寿取代了。有人事后说陈师曾是一位“被高估的天才”。20世纪四大家,现在定格为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和潘天寿,是1992年才有的。
1992年4月-6月,由浙江省博物馆、北京画院、潘天寿纪念馆、炎黄艺术馆共同主办的四大家画展在北京展出期间,炎黄艺术馆与潘天寿基金会于5月25日-27日召开了四大家学术研讨会。这次研讨会得到了各地美术院校、研究部门、美术馆和四大家纪念馆的积极支持,参会的除了内地的同行,还有台湾和美国的研究者。研讨会的特点与亮点在于,是第一次把吴、齐、黄、潘四大家并列,通过比较研究,重新评价20世纪中国画的发展。当年年底,人在美国旧金山的美术家潘公凯,以“潘天寿基金会学术部主任”的身份为《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四大家研究》文集出版作序,坚持并光大了潘天寿的中国画艺术观和世界观。他说:“中西文化差异的核心就在于价值体系的不同。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带来了高速发展的物质文明,但却不能保证欧美国家永远繁荣下去,亚洲的东方正在崛起。上帝在创造世界的时候,将差异撒向统一的人类,这真是上帝的聪明之处。中国艺术的现代化是否一定要走西方的路呢?对此我始终抱有怀疑。对‘传统派’四大家的研究,如果能对中国绘画的前途的思考提供一点启示的话,那就是进一步的收获了。”
回想当年,陈师曾和潘天寿,的确不同于纯粹是职业画家的吴昌硕与齐白石。他们二人同为学者型兼教师的文人画家,辗转执教于多地的学校与美专讲坛。他俩同为国内第一波撰写美术史的先行者,相继撰写《中国绘画史》出版。但他们的《中国绘画史》,又源于同一个母本,都是日本人中村不折、小鹿青云《支那绘画史》的翻版。陈是缩写,潘则缩写又放大。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大学丛书”,潘天寿充实资料与观点,增加10万字,规模达到16万多字。这部再版的《中国绘画史》,明显有了自己的心得。但是陈师曾命运不济,才出书就去世了。他的另一部名头也大的《文人画之价值》,也是日本人的翻版,是大村西崖《中国美术史》观点的重述。另外,它只是一篇不大的文章而已。
但仔细对照把原名为《支那绘画史》改为《中国绘画史》的原著,可以发现,其实无论陈师曾还是潘天寿,也都有新补充,搞借题发挥。潘天寿的书后有篇“附录”,《域外绘画流入中土考略》,独具原创意义。论至当时的画坛一节,他征引才发表不久的汪亚尘的《四十自述》,具体说上海美专发轫情况,和今人为贬低刘海粟而斤斤计较的各种说法可以互校。而陈师曾在撰述的最后一章《清朝之绘画》,这原本是日本人最后的列目,潘天寿也沿袭使用,但,陈师曾突破了有清一朝旧说的下限而直入民国。有意思的是,结合他自己的交游,明确说到二任、赵之谦、任伯年与吴昌硕,大致勾勒了海派美术家群体崛起的轮廓。
陈师曾笔下这么说——
光绪初年有任阜长、渭长兄弟,专以勾勒见长,可谓能出新意、复古法,惜少书卷气,不为士大夫所重。近时扬州有陈若木,设色古艳,工于写生,复可睹宋画院之遗型。亦因其不文,声名不出里閈。吴让之士气虽多,笔力太弱,格调也失之平。其能震耀当世、人争求之者,惟赵撝叔之谦耳。撝叔有金石考据之学,书仿六朝。官至江西知县,卒年六十余。其画宏肆奇崛,内蕴秀丽,能自创格局而不失古法。然人以其过于驰骋,因少訾之。继之者则现时之吴缶翁昌硕。缶老五十而后学画,古味盎然,不守绳墨。初问道于任伯年,后乃自参己意。金石篆籀之趣皆寓之于画,故能兀傲不群。然学之者往往务为丑怪,则以可以不必矣。将来中国画如何变迁,不可预知。总之,有人研究,斯有进步。况中国之画往往受外国之影响,于前例已见之。现在与外国美术接触之机会更多,当有采取融会之处;固在善于会通,以发挥固有之特长而耳。
这一段话兼议论,不仅潘天寿修改过的商务本《中国绘画史》没有,就连随后郑午昌之《中国画学全史》里也没有。
陈师曾在日本学的是博物学,兼做艺术考察。留学归来,曾在南通受聘于状元实业家张謇,执教南通师范,也参与创立南通博物馆,这是国内最早的现代博物馆。陈师曾在南通,得地理之便,慕名随李苦李去上海拜访吴昌硕,一度往来频繁。他觉得吴昌硕不简单,敬佩有加,还把自己的书斋和画室起名为“染仓室”。是他把缶老的红花墨叶大写意花鸟出示给冷寂中的齐白石观摩的。陈师曾既是当时的国画大家,又是沟通京派与海派国画艺术交流的使者。我觉得,重新发掘出他大力帮助齐白石衰年变法成功,这一举措,本质上是王闿运为首的湖湘绅士集团集体谋划、运作的一个大手笔之处,另外在其最早撰著的《中国美术史》上,他又首先勾勒出海派画家群的雏形,这是陈师曾研究领域长期被疏忽的又一个要点。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