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前后上海美专裸体模特创作现场
回音
《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上期刊出了上海美专百年专稿,对于80多年前的上海美专裸体模特儿事件中,刘海粟是出于艺术的兴趣;孙传芳则出于道德礼教的兴趣。两人的社会身份导致,同时又披着另外一件外衣出现在公众领域,一旦权势超越法律,其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美专被封。但并不因为美专被封,上海美专与刘海粟就自动成为了斗争的英雄。
刘海粟生于1896年,1911年11月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成为了人体写生在中国的倡导者。尽管在1926年7月,上海美专迫于无奈停止了人体写生科,但历史往往就是如此的奇巧:随着国民革命军同年7月至9月间在江西的节节胜利及军阀部队的败退,“裸体画事件”中另外一位主角孙传芳(1885——1935)所凭借政治与武力上的优势对刘海粟取得的胜利仅仅维持了2个月的时间,就随着其战争的失利灰飞烟灭了。
刘海粟及上海美专在裸体模特儿事件后非但没有受到负面影响,其声势更是蒸蒸日上。即便是1926年11月下旬发生的“美专风潮”事件也无法阻挡刘海粟与美专成为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与团体。
刘海粟与孙传芳的第一次交锋
通过目前官方编撰的《上海文化艺术志》所记载,我们能大致了解刘海粟与孙传芳之间发生的争端,现摘录如下:
民国八年8月,刘海粟与画友在静安寺“环球学生会”举行画展,展出了人体油画。后又雇用女模特用于教学。这些举动,不断遭到封建势力的围攻和军阀孙传芳的通缉,但刘海粟始终表现出坚持真理和维护学术尊严的决心,不畏强暴,据理回驳,使持续10年之久的“模特事件”,终以艺术家的胜利结束。
刘海粟与孙传芳两人的命运第一次最直接的产生交集是在1926年5月——5月17、18日《申报》上连续刊登一封刘海粟致当时的五省(江苏、福建、浙江、安徽、江西)总司令孙传芳与江苏省长陈陶遗的公开信,标题为“刘海粟为模特儿事致孙陈函”,针对姜怀素信中所涉及上海美专人体写生以及裸体画之事,引用欧洲实例进行辩护,进而直斥:
“该议员(姜怀素)信口雌黄,轻举妄动,已属不堪造就,不可教训。而该知事(危道丰)从而和之。忘其身处中外观瞻所系之上海,出言无稽,谬妄不伦,腾笑万邦,莫此为甚。此辈不学之徒,谬厕议席,靦颜为邑宰,其贻害地方,遏绝真理,罪不容赦。夙仰钧座明察时势,学有渊源,下车以来,励精图治,值此宏奖学术,整顿吏治之秋,即乞迅予将该议员姜怀素、该知事危道丰严加申斥,以儆谬妄而彰真理”。
就模特之事而言,刘海粟最根本的意图与目的是劝说孙传芳试图理解自己的立场,能够区别淫画与艺术以及人体写生的必要性与主流性,而在异见者的错误是否应该受到惩罚一事则不是初次交道中的关键问题,甚至都不是问题。刘海粟激进的言辞,给人的暗示是孙传芳必然会接受自己的立场(不然就不符合自己对孙传芳的褒扬之辞),这是不符合常理的,这不是一种说理与沟通的态度。就“裸体”事件而言,此时的刘海粟根本的失误在于:1.未对姜怀素在信中指控“……乃该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竟利诱少女诸生范楷,贫而无耻之女子,贪三四十之月进,当众裸体,一丝不挂……”这一比较实质性的对于利诱“贫”之少女的道德指控做出回应。2.一直引用西方实例以试图正当化裸体画,却忽略了事实上,裸体画甚至是色情绘画在中国古已有之,实在不是什么惊人的图像,大可不必引远水而求解近渴。缺乏有针对性、有证据的抗辩,在我看来是刘海粟第一次主动接触孙传芳的根本性失误:第一点的回避造成了流传至今的关于“利诱”的负面影响;第二点的举证缺失则可能是刘海粟在早年由于缺乏美术史教育导致的。
面对刘海粟的公开信,孙传芳在其6月3日的回应中开篇写道:“海粟先生文席:展诵来书,备承雅意。黻饰过情,抚循惭荷……”对照刘海粟公开信的开头,今人难以想象这样文雅的修辞句出自一位“大老粗”军阀之手。短短四句,可谓是字字有出处,传达出了一个关于孙传芳的强烈的信号,即:文雅。孙传芳一介武夫,何以要行文如此风雅呢?我想,大致有两方面的原因:1.鉴于对方的身份与在公开场合言论而进行的个人“儒将风流”形象的营造;2.更重要的是紧扣自己即将发起的复兴“投壶”古礼行为;“投壶”本就是射礼演变而来,既风雅又不失武将本色。
依照刘海粟与其创办的上海美专在当时美术界的影响力,孙传芳应该不会没有闻过其名。根据前文所言,孙的客气也是不无道理的了。接下来,在给刘海粟的回函中,孙的基本论调无非是礼教,风俗,国体等等,站在一位文化保守派的立场上,持有这样的论调实在不能算是难以理解的。接着,说了句典型的中国式的打圆场的话:“模特儿止为西洋画之一端,是西洋画之范围,必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美亦多术矣,去此模特儿,人必不议贵校美术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召毁,俾淫画淫剧易于附会”。之所以说是一句“中国式”的,是指类似的语言乍一听似乎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实则又没有道理。道理上如此不通,其真正的含义是一种给对方的“台阶”,会话的另一方如果取“貌似有道理”的一面则就“就坡下驴”的顺从,但显然刘海粟并没有要了对方给的这个“脸”,不然也就不会与1926年6月10日再度发公开信商榷裸体之事。回复的再接下来部分,孙传芳客气的敷衍几句并且“教导”刘海粟“如必怙过强辩,窃为贤者不取也”,收尾。[NextPage]
“裸体画事件”升级
对于模特之事具有决定性作用表态的就是孙传芳。从刘海粟与孙传芳的第一回合信交中,奠定了基调,也决定了事件之后的走向。下面,将就整个事件的做一次回顾,试图在更大的范围内还原“裸体模特儿”当时的历史语境。
1925年8月28日,淞沪警厅发布公告及训令,查禁一切模特儿裸体画的发行。
1925年9月8日,刘海粟公开信致江苏省教育会,称“……前见报载贵会本届年会有禁止模特儿之提议通过在案…”随后以艺术教育的角度阐述人体写生的缘由,再提与江西警厅交涉之事,并与“裸体妓女照片及恶劣画报等”划清界限,最后说“然贵会议案辞弗谨严,未分黑白,将遗世人以惶惑无措,是非不辨。兹本君子慎思明辨之义,请贵会明白其辞,修正前议,布之天下,曷胜感祷之至”!
1925年9月10日,江苏省教育会公开信回复刘海粟,开篇即写到:“奉函祗悉,见示一节,大约以见报载新闻标题为《本会请禁模特儿》,致有误会。本会请禁者,为现在风行之裸体画,并非模特儿,正与台见相合……”
误会澄清,查禁一事除有可能对美专发行含有裸体写生画册有所影响以外,对教学与创作照理并无太大损害。刘海粟想必也认为自己已经取得胜利,于是1925年9月23日,在美专作了关于人体写生的公开演讲并由其学生宋涛昌等通过无线电台广播。1925年10月10日在《时事新报》上发文《人体模特儿》专论 life model 对于美术的重要性并且回顾了相关事件。然而,在任何一个社会中,难免有一些政客会抓住高调行事之人之事大作文章以达其政治目的,姜怀素便是这类政客。根据《人体模特儿》一文所记载,1925年9月26日,闸北市议员姜怀素致信执政府总统段祺瑞,时任的教育部长章士钊,江苏省长,明确要求取缔“模特儿”。随后,10月9日,刘海粟收到以朱葆三与张淦杨之名的信件 ,其中有言直指刘“自诩为首创模特儿之功”。这个指控实在是击中了刘海粟的要害,因为刘在之前的公开信和文章中均提到自己是人体模特写生的开创者,事实上,根据目前的研究可知,中国首次从日本引入人体写生者为李叔同于1914年的杭州。同年11月,姜怀素再次出动,联合留苏知事严伟,分别两封信致江苏省教育厅,省长公署,要求取缔人体模特与刊登在上海各大报纸上的东亚书局关于裸体模特的广告。时任教育厅长胡庶华应许了请禁广告一事,但未应许取缔模特,并致信上海美专云:“自应令行该校如遇实习学程之必要时,务须慎重将事,免致贻人口实……”可见,在教育界,刘海粟还是得到了广泛的支持。
虽然如此,但在具有一定政治背景的事件中,得到某些支持同时是一把双刃剑,意味着反对方可能的强烈反弹,扩大升级事态,此时,事件动向的主动权就不在刘海粟的手中了。1926年5月5日,姜怀素如法炮制的再次公开致信孙传芳,控告刘海粟在我行我素,在江苏省下达查禁令后仍然拒不执行,“是该校导淫之画,变本加厉”。5月13日,知事危道丰以回复姜怀素函的形式对姜予以支持,亦称派人察看,“实有其事,种种秽恶情形不堪寓目……”事实上,此处姜怀素故意地模糊了其时从未有过明确的查禁上海美专人体模特写生的训令,混淆视听,矛头又直指刘海粟,至此便激起了刘极大的愤慨,挥笔写下了《刘海粟为模特儿事致孙陈函》。
公开信发出后,事已至此,刘海粟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已超出了当年江西之事的程度了,于是四下出动,分别在5月18日、19日、21日、22日、24日联络沪海道尹、江苏省交涉署特派驻上海租界交涉员、上海县教育局、江苏省教育会、法租界总领事寻求支持。孙传芳在1926年6月3日的回信使自己成为了事件的主角,姜怀素便隐身而去。
6月10日,刘海粟见3日孙传芳回信中态度不妙,再次回应,客气异常的试图晓之以理,挽回事态。然此时,孙传芳已经不愿与刘海粟再多费口舌,未予回应。加之事态风向转变已经不利于刘海粟,民富学校校长温国勋火上浇油,以教育界内人士身份致信孙传芳请禁人体模特,孙6月20日公开回复照准。是日,危道丰以上海美专不遵禁令为由,得总司令部命令,要求各个部门联合执法,查封美专。
对人体模特事件的解读
战争无情,大环境使得没有人可偏安一隅,即使是盛极一时的孙传芳做“江南孙权”的美梦也不过短短3年就破灭了。在一系列小规模的拉锯争夺战后,1926年7月9日,蒋介石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一职,挥师北伐,短短3个月内便拿下江西,孙传芳的五省联军溃败。更糟糕的是,孙传芳外患并着内忧。1926年8月15日,上海美专在当日的《申报》第11版(教育版)刊登由校董梁启超、沈恩孚、袁希涛、李锺珏、黄炎培、等人署名的《上海美专董事会之宣言》,文中表明上海美专关闭写生科绝非本意,实属无奈之举,对于查禁决定只能执行,但保留看法。这封发表于这个时间点并且唯独缺少刘海粟签名的公开宣言,无法不被看做是一次对孙传芳的试探。在经过1个月的观察之后,孙传芳对此宣言并无反应,上海美专的新学年开始,于1926年9月21日的《申报》上刊登招生广告——西洋画系人体写生科课程赫然在列,教授者——刘海粟。
蒋介石的革命军大获全胜,1926年11月18日,孙传芳投奔张作霖,加入反蒋联盟,之后屡战屡败。1935年11月13日,孙传芳被北洋宿将施从滨之女施剑翘枪杀于佛堂之上。
刘海粟及上海美专在裸体模特儿事件后非但没有受到负面影响,其声势更是蒸蒸日上。即便是1926年11月下旬发生的“美专风潮”事件也无法阻挡刘海粟与美专成为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与团体。
在整件裸体模特儿事件中,我宁愿将对于裸体模特儿的态度归咎于“个别的兴趣”,而不是更先进或者落后的这两个泛泛的,充分受制于不同历史语境和世界观的语词。从裸露的公共道德而言是一回事——这也是孙传芳与姜怀素等人所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以及一直指导行为的准则;如前文中所记述的大环境而言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刘海粟等人根本不关心道德的问题,只关心绘画写实的问题。有绘画经验的人都知道,在写实的领域中,关于人体的造型与描绘可以看做是一项最艰巨的挑战,艺术家们或多或少都会有一定挑战难度与高峰的好胜心。刘海粟出于艺术的兴趣;孙传芳出于道德礼教的兴趣。两人的社会身份导致同时却又披着另外一件外衣出现在公众领域里,一旦权势超越法律,其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美专被封。但反过来,我不会认为因为美专被封这种具有一定悲剧性的结果,上海美专与刘海粟就自动成为了斗争的英雄,今日得以继续写生完全依赖于这样的“牺牲”,美专的恢复写生也不依赖于刘海粟的斗争,而是蒋介石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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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符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