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陆姓的网友撰文质疑我的《小时代的艺术如何获得力量？》，觉得我陷入了“自蔽的悲观主义泥沼”。并认为我没有看到中东变革、互联网的力量以及一些搞政治题材和宋庄行为艺术家的情况，与我的观点相反，该文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变革时代。

　　说到“自蔽的悲观主义”，“自蔽”这个词不准确，我不是一个“自蔽”的人，但我的确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然而，悲观主义也未必是一个泥沼。世界上有很多种悲观主义，有些人对“世界能否更理想”的问题上持悲观主义，但他在行动上却很具有战斗性，比如鲁迅就是一个战斗性的悲观主义者。因为他相信历史上的一次次变革结果都不会有本质改变，但他还是会去战斗。

　　我也是这样一个战斗性的悲观主义者。跟这个乱象丛生的社会进行战斗，不是为了取得完美的社会结局，而且，我觉得人类历史上大部分时间并不是正义战胜邪恶，相反是邪恶战胜正义的时候多一些。但这不意味着我们索性可以挣钱享受了，战斗了，多少总是会对正义、善良的人们有些帮助的；不与之战斗，我们的处境会更糟。

　　该网友认为：“市场本身对于强权政治意识形态也是一种消解力量”，这倒未必。资本主义三百年来的市场经济尽管提升了民众普遍的人性化生存，但强权政治从未消解过，不但没有消解，可能统治能力更巧妙更强了。美国和欧洲至今仍是少数阶级在幕后垄断权力，这一点从十八世纪到今天没有任何改变，改变的只是统治上的“怀柔”和经济上的“大蛋糕”策略，比如垄断阶级自己不登上政治舞台，让奥巴马这样的代理人替他们搞政治；欧美的大资本阶级吸取了上一世纪资产阶级过于“招摇”的教训，现在他们根本不接受媒体采访，免得自己像父辈一样刺激民众的情绪；在市场经济的大蛋糕和娱乐文化体系下，大部分民众正在变成“高级宠物”，在这个前提下，社会运动和大时代消失，虽然有左派知识分子，但他们再煽动不起政治运动。

　　欧及中东的民主变革并不能证明这是一个大时代，表面上好像是巨变，本质没有什么变化。前苏联、东欧、中东的现象只是表明传统的专制主义方式不适应世界了，但少数权贵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走到权力中心，只是换一拨人而已。俄罗斯、东欧现在掌握政治权力或者真正的有钱人，基本上是前共产党系统出身的人，这跟清朝被推翻一样，各地军阀换一面共和的旗帜。欧美的民主三百年至今，强权政治也从未被真正消解过。

　　现在网上年轻一代关于民主国家的讨论，存在很多常识性无知，好像美国、欧洲、前苏联、东欧现在都没有垄断阶层了，实际上垄断阶层一直在民主国家存在着，他们只是学聪明了，这个群体现在尽量不抛头露脸。另一个误解，好像民主本身一旦确立，就是万能的了。实际上，在欧美等民主样板国家，民主作为一种制度确实存在，但又被资本主义所消解了。比如宪法规定人人可以结社，但没有钱，成立政党根本不能发挥作用；知识分子可以随便发言，但民众变成高级宠物，你的批判没有人在乎；理论上，左右派都有权力出版媒体，但在资本主义社会，左派的出版一般赞助甚少。

　　中国的年轻艺术家崇拜西方的现代艺术史，好像它是无关政治的纯艺术史，但实际上是一部政治正确的形式主义史。真正批判现实的左派艺术进入不了二十世纪的艺术史著作和顶尖美术馆的长期陈列。欧美的二十世纪艺术史很少介绍左派艺术，当然，艺术批评家也不愿将右派政治和文化媚俗的作品纳入艺术史，结果西方的二十世纪艺术史只能是一部中性艺术史，即以抽象几何、极简主义、大地艺术、概念艺术、新媒体为主线，只有这些“政治无害”的艺术才能获得资本的赞助和支持，因此“政治无害”或者“艺术本体”成为一种艺术的“政治正确”。

　　前几年，我在美国耶鲁大学当面问过美国著名学者、策展人罗伯特·斯托，为何柯勒惠支这样有精神力量的版画在西方艺术史中没占有重要地位？他意味深长地说，要知道西方艺术界也是讲政治的，他本人那一代实际上很喜欢柯勒惠支，但研究柯勒惠支的学者和策展人很难获得西方艺术界重要的工作岗位。

　　该网友说：市场经济是双刃剑，使坚持反抗批判立场的艺术家有生存和长足发展的机会。这位年轻网友可能不了解历史，反抗批判性的艺术家在市场开放前更多，市场开放后翻而人数骤减。艺术家的批评反抗精神或长足生存，跟市场经济没有关系。

　　该网友认为，互联网和微博会带来中国的变革，我觉得这过于乐观了。这一切都是可控的平台，但本质上，这跟西方民主的被控性差不多。真发生什么事情，随时可以关闭手机网的。这种自由就像“牧羊”一样。这位网友质问我，你怎么能说中国的文化状态正接近资本主义世界性？中国难道不是资本主义的极端例子，资本主义跟民主没有必然联系，我们的现实也证明了。美国也证明，民主文化也可能产生“洗脑”和舆论一致，这实际上是一种民主形式的专制主义。

　　我不知道这位网友有没有去过美国，美国的电视节目实际上比我们中国的电视还单调和商业化，美国电视实际上存在“媒体洗脑”。美国电视整天是四类节目：一类是CNN电视新闻，每天是奥巴马的影子，就像他一个人的肥皂连续剧；第二类是电视购物，我们国家也有了，整天有一男或一女，手里拿着笔记本或者站在一栋大别墅里，鼓动你趁着“打折”赶紧购买；第三类是“Talkshow”，即娱乐谈话节目，节目主持人就像教主一样不停操控观众，插科打诨说笑话，在场观众傻呵呵大笑；第四类是国家地理节目，每天播放跟现实无关的动物和地理景观。美国人实际上是“有民主、无个性”，民主社会在理论上是媒体自主，但实际上内容千篇一律，也具有惊人的一致性，有时候这种一致性比专制国家还强烈。人们每天看CNN，实际上对世界的判断都受CNN的信息控制和“洗脑”。

　　至于说到当代艺术，我认同该网友说的记录片确实很好，但你所崇拜的那些当代艺术家，他们可能有一定的知识分子情怀和正义勇气，但他们没有你说的那么高。至于说国际影响，我想这是由于中国身份的力量，不完全是他们的语言和个人力量导致的，他们的语言和观念还有模仿西方的痕迹。所以，他们可能是杰出的公民，但是否杰出艺术家还有待商榷。

　　杰出艺术家是需要突破性的艺术思想和语言的。你所推崇的杰出艺术家，他们在政治思想和精神性上，并没有超过上一世纪鲁迅那一代的境界。而且，有一点我很不认同，我觉得真正为民主和大众解放奋斗的艺术家，不应该利用政治挣钱，但有些反抗批判艺术家居然可以挣钱和反抗两不误，这当然也是可以的，但他们的形象未免因此打折扣，至少我很难真正敬佩这种人。而值得深思的现象是，现在很多人有敢于批判专制主义，但却不敢对本行业的江湖大佬说个不字。

　　该网友说，今天否定当代艺术、嘲笑当代艺术家平庸已经不算个难事。事情恰恰相反，八、九十年代赞扬当代艺术是一件难事，因为这意味着你被体制封杀和社会冷落；今天批评当代艺术却成为一件难事，因为这意味着你被圈子封杀和利益集团疏远，我还遭遇过刺杀威胁，你觉得这算不算难事？现在的艺术批评界是表扬多呢，还是批评多呢？显然表扬家多。该网友认为，批评家不应当只是否定，而应当全面考察当代艺术的发展状况，发现问题和不足，指出繁杂表象背后促进当代艺术的积极因素。你的话语倒是很像专制体制的宣传部长对作家、记者和学者的要求。所以，当你在跟专制主义肉搏时，你的身心难免处在他们的话语结构中。

　　最后，该网友指出，我只是给出一个“小时代的艺术如何获得力量？”的命名，没有给出如何获得力量的答案。说老实话，答案一百年前就有很多了，有关中国的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的各种讨论，在晚清和民国初期都已经讨论过了，很多知识背景和思想认识，我们今天并没有超越孙中山、梁启超和张君励那一代人。关于民主和市场对中国的利弊得失和实施模式，晚清和民国的方案比我们今天要系统、具体得多。

　　当然，唯一的不同，是当今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不需要再来一次革命和街头运动了，因为革命和运动的结局无非是一批新革命者上台，成为新权贵和新腐败阶层，真正的大众民主依然遥遥无期。这一点也是我想表达的观点，即近三十年人类的思想家不再试图对世界提出一种革命的社会理想，大时代尽管是艺术家的兴奋之事，但在某种意义上，大时代最好不要再发生了；小时代尽管使大多数艺术家变得平庸，但小时代对大众而言未必不好。

　　说到底，艺术家是否杰出，最终跟时代大小没有根本关系。杰出的艺术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做出杰出的艺术探索，当然，只有三、五个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实习编辑：符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