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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艺术的视觉秩序

2010-03-18 10:42:46来源:网友推荐    作者:

   

作者:段炼

  对当代美术的研究能否进入美术史写作的领域,近年一直有争议,此争议涉及到史与论这个老问题。本文无意于给这个问题作总结,也无意于宣称一个新理论,而仅仅希望借此机会提出一点想法,以就教于各位,听取各位的批评和建议。

  通常的美术史写作,除了编年列传外,一种倾向于风格流变史,另一种倾向于思想发展史。前者如西方学者的诸多史著,后者如台湾学者林惺狱对中国百年油画发展的研究,认为毛泽东及其文艺思想是影响中国油画发展的决定因素。这两种认识论和治史方法截然分离,缺少内在关联,尤其是对思想与风格的关系,停留于表面的阐释。本文作者从当代视角研究当代艺术,关注图像的内在结构,故本文从“视觉秩序”切入,来思考史与论的问题,以免卷入“当代美术能否入史”之类无意的争论。

  “视觉秩序”及其提出过程

  “视觉秩序”指艺术图像的内在结构,而非构图布局之类外在的视觉表象。本文作者自90年代中期即开始这一探讨,发表了大量文章,并在1998年出版的《世纪末的艺术反思:西方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当代美术的文化比较》一书中提出了关于艺术语言的形式、修辞、审美三层次的想法。随着研究的深入,笔者在2004年出版的《跨文化美术批评》一书中对这一想法进行了丰富,并用更多的艺术个案来提出了关于艺术语言的形式、修辞、审美、观念四层次的想法。为了使这个想法能从具体个案推进到艺术史的研究,本文作者在2009年出版的《观念与形式:当代批评语境中的视觉艺术》一书中,从西方美术史和中国美术史的跨文化研究角度,将古代美术同当代美术贯通了起来。总之,对我来说,“视觉秩序”是视觉艺术的表述语言,由形式、修辞、审美、观念四个层次贯通一体而构成。

  这就是说,从事美术史研究的人,至少可以在这四个相应的层次上着手工作。当我看作品的时候,我可以在这四个不同的层次上看,我可以谈论你的形式语言、可以谈论你的修辞语言、审美语言、观念语言。我举一个例子,周春芽的《绿狗》。对不同的人,周春芽的绿狗可以有不同的作用,大家可以看到绿狗不同的方面。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什么呢?我不是看见狗的外形,而是看见画家的笔触。这么多年来,我对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一直有兴趣,那笔触传达出画家的个人情绪。我这里用传达这个词,“传达”实际上就是传播的一个方面。在很多具象绘画中,你不一定能看见笔触,尤其是古典作品,但是在一些表现性的绘画中却能看见。我第一眼看去,觉得周春芽的画不是要再现一条狗,尽管熟悉他的人都说狗和他个人之间的关系几乎是朋友、家人的关系。但是我觉得周春芽的目的仍然不是要去再现一条狗,而是要通过他的笔触来表达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有可能是他自己对这条狗的感情,是画家内心的激情。

  再看周春芽画的那些静物,那些桃花风景,我觉得他不是要再现那些东西,而是要表述,要传达一种情绪。这些是在形式的层次上说的,表现性的笔触是一种形式。当然,构图、设色、材料之类,也是形式。

  关于“形式”,我要回到纽约观念主义画家马克·坦西。在20世纪前半期,形式主义解读绘画作品强调细读,距离文本很近。马克·坦西画了一张画,整个画面是一本书当中的一页,画中有位读者,他用很快的速度奔跑,冲进了书中这一页。这张画借用了照相机推拉镜头的方法,所以书页上的文字模糊一片,就像解构主义者德里达说的:一切都被涂抹掉了。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质疑、挑战形式主义的阅读方法,因为距离太近了,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不信,你拿一张写了字的纸放在眼前试试,距离太近了,文本会是模糊的。这张画就是表述这个意思。发射航天飞机的那张画中,画家对再现这个概念提出了挑战,现在这张画,画家又对现代主义的形式主义提出了挑战。

  这位画家是个后现代主义者,他就是要质疑、挑战形式主义,挑战细读法。细读究竟对今天有没有价值?如果我们在形式上谈论图像,尤其是谈论绘画,我觉得对于我们搞架上绘画的人来说,细读还是有价值的,我们不能因为古典艺术过时了,现代主义也过时了,后现代艺术也过时了,就否定细读法。

  关于细读,请看这张画,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画家德拉普尔的作品。尽管说他画得非常好,可他在英国美术史上并不重要,因为他生活的时代已经是现代主义早期,而他却是个古典的学院派画家,生不逢时。在2003年纽约的布鲁克林美术馆,举行了一个19世纪后半期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画展,有他三幅画。当我看到这幅《尤利西斯与海妖》时几乎震惊了。这张画是一个希腊神话故事,奥德赛在结束了特洛伊战争之后要回家,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海妖用歌声来迷惑他们。三个海妖下半身都是鱼,上半身是少女。我注意到一个少女上嘴唇的画法。这张画有桌面那么大,女孩的嘴唇不可能用大笔去画,而是用淡黄色轻轻地、不经意地那么一勾,抹出一个弧形。我当时一看,那一笔非常精彩,让人震惊。什么叫“大师”?这一笔就是大师。别人一笔是画不出来的,只能用小笔慢慢涂。可是大师就一笔,非常简单,像写意一样轻轻一抹就过去了,而表现力却那么强,把上嘴唇表现得叹为观止。石涛也有“一画”的说法,也不简单,这就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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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因为谈论运笔实际上是在形式层次上谈论绘画,对于从事架上绘画的人来说,运笔是一个重要问题。我觉得搞批评的人多少还是要懂一点画,有的人纯粹搞哲学,从哲学的角度来谈论美术,没问题,你可以谈论得很多、很高深。但是,如果你不懂画,站在这张画前,即便你看见了上嘴唇的那一笔淡黄色,又怎么样?一旦懂画、画过画,甚至同样尝试过用一笔来画上嘴唇,可是你画坏了,这个时候你看见这张画,一下子就会明白应该怎样画,这就叫心有灵犀,这就是细读。这时候批评家说出来的话,我相信对画家来说就会有更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所以我认为批评家多多少少还是应该懂一点画,要会在形式的层面上细读作品。

  在形式语言的层次上,我现在要从具象慢慢走到抽象。看这些作品,可能我们在座的人很熟悉,是台湾雕塑家朱铭的雕塑。这几件是大家说的民俗作品,是具象的或者半抽象的。我个人对这些作品没什么兴趣,但是我为什么要搁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艺术作品是怎样从具象一步步走到抽象的。朱铭以做太极雕塑而闻名,前不久在北京搞过一个大型展览。这件雕塑可以说是半抽象的太极图,但我觉得它是具象的。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论台湾这位头号雕塑家,我觉得他老要在抽象中保留具象的痕迹,不纯粹。

  我这里的话题是关于他的作品怎样从具象到半抽象,再到抽象和纯抽象的发展过程。这个作品是朱铭捐给蒙特利尔的,就立在蒙特利尔港的码头上。如果猛然一看这件雕塑,你会认为这是一个抽象作品,而且是做得很好的抽象作品。但是如果你知道朱铭的路子,看过他的其他雕塑,然后再回头来看这件作品,你就会发现,它实际上也是具象的。看,这不是人头吗,这是一只手,这是另一只手,这是身体,这是另一个人,两人是对打或对练,所以这不是一个抽象作品而是一个具象作品。当然,我们可以用西方20世纪前半期的预设图像理论来看问题,艺术家在搞抽象作品时,脑子里预先有一个图像,朱铭的图像是什么?就是太极人物,他的抽象雕塑实际上是太极拳图式的再现。

  尽管我说不喜欢这样的作品,但他的有些作品还是很好的。从艺术语言上说,例如,这件作品就更加纯粹,几乎是纯抽象的作品。可是,因为我见过他的不少作品,我脑子里有先入之见,这时候看他的纯抽象作品,也知道里面有太极图式。所以我能看到,朱铭的雕塑是图示化的作品。

  这太极图式就是他的语法模式,根据一个语法模式可以生产很多不同的句子。朱铭根据太极图这么一个语法模式生产了无数的图像,不管这个图像是抽象的还是具象的,朱铭的这种方式在今天的中国,在798、在草场地非常流行。在座的各位对于使用图式来进行大规模图像生产也非常熟悉,大家要谈论起来可以比我谈得还多,那么我相信不同的人脑子里都有一个语法模式。比方说岳敏君的语法模式是什么?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张开的大嘴露出白牙在傻笑。语法模式一定要简化,根据这个东西来添枝加叶,进行变奏,就能制造出各种各样的不同图像,只要有了语法模式就可以变出很多图像。

  从形式到修辞

  今天的艺术家们,那些还没有成功的艺术家们,很多都在寻找自己的图像模式,有的人找到路子了,有的人找不到路子,找不到路子的人非常苦恼、郁闷、焦虑,找到路子的人当然很高兴,可以做不同的东西了。可是找到一条新路是非常不容易的。找不到路子的时候怎么办?换不同的媒介。比方说周春芽画绿狗有十多年了,他后来搞雕塑,雕塑也是绿狗,他的语法模式还是绿狗,他的图像还是绿狗,但他的媒介变成了雕塑。

  其实我们今天在座的张小涛,我觉得他在这方面值得提一下,张小涛画发霉了的草莓,后来有了新的题材和路子,他的方法也不一样了。当然张小涛刚画出那些东西,我那天去看了。我要说的是张小涛在这方面也在探索不同的路子,他搞过影视、动画,在架上绘画中找到了不同的题材和画法,他有不同的语言,已经跳出了画草莓的语法模式了。所以这方面他做得比较好,现在很多艺术家也在这方面进行探索。

  当你要放弃过去的语法图式的时候,我们就说过去的那一套死掉了、寿终正寝了,就像理论界说的再现的终结、绘画的死亡。我让大家看的这幅马克·坦西的作品,最重要的是画面上的镜子。镜子是什么意思?镜子就是反映,反映就是再现,他画了一个牛仔在镜子里面看见了自己,那镜子再现了他的图像。他很愤怒,觉得这个再现不真实,不管什么原因,他不喜欢再现,不喜欢如实反映,所以就向镜子开枪。这张画叫《绘画的死亡》,实际上就是再现的死亡。这张画是一个观念作品,如果我们把他的做法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一个插图,他这张画就是“绘画死了”这么一个观念的插图。可是你想想,一个艺术家沦落为插图画家也太悲哀了。这个画家的好处是什么呢?尽管他在成名之前的确是一个插图画家,但是他很快就不满足于当一个插图画家了,他要在作品中进行观念表述,也就是说他超越了插图,他要表述自己的想法。

  这个作品和刚才的航天飞机发射有类似的地方,和细读文本也有类似的地方。大家看,这是一辆车被撞飞了,前面的人是画家自己,在车和人之间有一个牌子,大家看八边形是停车牌,十字路口必须停车,这个人显然违反交通规则没停车,而且糟糕的是不仅没停车,还一头撞上了停车牌,这是冲撞交通法规。在正常情况下这个牌子会被撞歪,可是画上没有,这个牌子巍然屹立,被撞飞的是车,交通法规的威力很大。[NextPage]

  画家这个时候跑到现场来了,他在干什么?他在仔细看汽车的底盘。在通常情况下一个人是没机会看汽车底盘的,除非把车送到车行维修才能看到。这个画家利用车翻滚起来的机会凑上去看,而且注意看画家身体的动势,一个优雅的S形的姿势看汽车的底盘。他是开车的人吗?怎么会站到这个位置上而不是在翻滚的车里?对他来说,车的底盘和事故没有关系,他把车当成了视觉文本来细读,这张画就叫《阅读的愉悦》。大家记得这是法国罗兰·巴特一篇文章的标题,罗兰·巴特是怎样死的呢?交通事故。这张画中的故事很多,当我们把这一切放到一块的时候,你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当发生交通事故的时候,你有可能去细读吗?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

  在车翻起来的一瞬间你不可能去读它的底盘,所以这幅画不仅是对细读这个概念的质疑,也是画家和罗兰·巴特的一个对话。在这样的语境中,你相信这幅画决不会是再现的。尽管它是具象的,但不是写实的,因为在现实生活当中不可能出现这个场面,它仅仅是具象的。这就是刚开始时我说他的画是再现的,他不愿别人误解,但也不好意思说我的画是观念的,我是观念画家,他要让你自己去理解。

  这位画家在作品中与罗兰·巴特对话,这也是和艺术史进行对话,和现代主义进行对话。我在这儿谈的是视觉秩序,视觉秩序主要指图像的内在结构,就是形式语言、修辞语言、审美语言、观念语言四个层次的一体贯通。马克·坦西与理论家、与美术史进行对话,就是一种修辞语言。在这张画中怎么进行对话呢?他采用了典故。用典是一种修辞方法,不是形式,而是修辞。这个典故是什么?就是罗兰·巴特的文本。

  再看这幅画,熟悉西班牙绘画的人应该知道这是指涉委拉斯开兹的画。马克·坦西在构图布局、人物造型等方面,以及背景、场面等,全部挪用了委拉斯开兹的《布列塔尼的投降》。左边的人穿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军装,右边穿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军装,这两个军队在打仗,一战的军队和二战的军队打仗,后面还有硝烟。熟悉20世纪战争的人应该看得出来,一战军队的图像都是法国人,这个人是毕加索,他穿着翻毛大衣,显得很紧张,还有个军官是马蒂斯,这些人都有名有姓,这个背面的人是巴黎画派的布列东。我们再看二战时期的军队,穿的是美军服装。一战时期有长矛,二战时期有军车、高射机枪。这个人是波洛克,还有其他抽象表现主义画家,这人是抽象表现主义的理论家格林伯格。格林伯格和布列东两人在干什么?好像在签合同,他们在签署受降书。巴黎画派投降了,纽约画派接管了欧洲艺术的中心位置,在受降书上签字。格林伯格两只手装在裤兜里,把受降书往前一推,推到布列东面前,让他签字,我们看不到他的表情。这是一个叙事性的作品,讲述的是20世纪前半期美术史的发展,其间最大的美术史事件就是西方艺术的中心从巴黎挪到了纽约。在这当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是理论家格林伯格。这个时候你会不会说,这张画就是再现的,再现了一个历史场面,可以这么说吗?我觉得不行,按照再现这个术语严格的定义,它是共时的,而不能是历时的。巴黎画派和纽约画派,一战时期的军队和二战时期的军队是不可能打仗的,否则就是关公战秦琼。所以这张画实际上不是再现的,而是表达一个历史观念,是画家和历史的对话。

  再看这张画,是巷战结束以后。大家看,军人的帽子是普鲁士军队的,街道的路牌写的是西百老汇大街,我们知道这是纽约,还有一个路牌写的是春街。这两条街的交叉路口是纽约艺术区苏荷的中心,就像北京的798。纽约艺术中心居然空空荡荡看不见美国人,而是普鲁士军队。艺术史是一个拉锯战,刚才纽约画派赢了,这里欧洲人又打回来了,画家在这儿实际上是在和历史进行对话。他的这种方式就是我说的修辞方式,是用典,用美术史和美术理论的典故。在此,我们已经不在形式的层次上谈论马克·坦西的画了。你若谈论这些画的素描效果,谈论画家的造型能力,那你完全不得要领。如果谈论这些问题,你根本没法和画家对话,你还停留在形式的层次上,他已经进入修辞和观念的层次了。

  我们在座的艺术家应该有体会,有的人到画廊来看你的展览和你聊几句,你还得应付他,他说你这张画很漂亮,你无法对他解释另外的东西,你只好说行、是、漂亮,谢谢你,你们不在一个层次上,无法对话,无法交流。

  中国与西方的审美理想

  现在我们要继续进入到图像内在结构的第三个层次,审美语言的层次。

  早期的现代主义有个著名观点,叫“有意味的形式”,后来结构主义提出过另外一个观点,叫“有意味的结构”。这张作品大家应该知道,是中国宋末元初禅僧画家牧溪的作品《六柿图》。这张画非常简单,但有非常打动人的力量。这个力量在哪里?我觉得就是简约,他创造了一个境界,禅的境界。现在很多艺术家都谈论禅的境界,而境界实际上是一个审美概念,当然是一种古老的审美概念。这个术语由唐代早期的诗人王昌龄提出来,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宋末的玉涧和牧溪是同一时代的画家,这两个人在日本影响很大,因为他们的作品有很多都收藏在日本,而在中国却很少,几乎看不到。现在他们的画成了日本各大美术馆的经典收藏,东京国立美术馆、京都美术馆,日本一些大型的寺庙里都有,是日本的国宝,其实是中国的国宝。

  玉涧这件大泼墨山水即便是放到今天,从笔墨上说都是很厉害的。中国山水的审美要求,是要营造一个意境,于是就有了审美语言。西方当然也有审美语言,西方也讲意境,但不用这个词。西方风景画讲的是力量,给人一种震撼,就是所谓的大风景。刚才在形式语言的层次上我们谈过图像问题,在修辞语言的层次上也谈过图像问题,那么现在我们是在审美语言的层次上谈论图像问题。在审美层次上中国传统审美观点强调意境,西方没有“意境”的说法,但有类似的概念,表述审美理想。这个审美理想体现在西方的风景画中,形成了艺术传统。[NextPage]

  我给大家看看西方浪漫派的风景画。这是一幅很传统的风景画,大家一看就知道,这同印象主义及其之后的风景画完全不同。这张画透露出来的审美理想是什么呢,就是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古希腊的审美思想。为了帮助大家理解欧洲传统的审美理想,我要提到18世纪后期德国风景画家弗雷德里克,他画大山大水。你站到他的画前面会感觉自己很渺小,你会对大自然产生一种敬畏,觉得大自然太有力量了。关于这种感觉、这种审美理想、这种美学观点,我们可以看弗雷德里克的学生写的一封信,他对老师讲自己在看风景时产生的审美情绪。这封信里面有这样几句话,我翻译出来读给大家听:“面对远山长河,你的心会被无言所吞没,当你失落于浩瀚的空间,你的整个生存体念便升华了。此时,你的自我已经消失,你变得无足轻重,唯有全能的神,无处不在。”

  这是西方人所体验的一种境界,是外在的高山大河与内心感受的冲撞和交融,是18世纪英国哲学家柏克所说的那种情感和思想的升华,带有强烈的宗教精神,升华到崇高与美的境界。这是西方浪漫派风景画的要害。在心理学上说,这与中国山水画的意境有相通之处,是审美文化的相通之处。

  你想一想和中国的意境概念有什么联系?天人合一、无我之境,等等,儒道释三家都有。当然,这中间还是有区别的,中国的意境使人产生诗意的美感,西方的境界是对大自然的敬畏,人们从大自然中体会到了神的无所不在,看到了神的伟大力量,内心得到了净化。

  这又回到纽约画家马克·坦西,他也给我们描绘了一种境界,但我不想说是中国的意境,也不想说是刚才欧洲传统的浪漫主义风景画的境界。我们知道这人是个观念主义画家,我们看这张画,好像是茫茫宇宙,好像是上帝在那里,可是你仔细看,你细读这张画。如果远看,看见画上有一群人,若细读,这不是一群人,而是两群人,他们面对面。再看他们的服装,我们发现他们是两群完全不同的人。先看左边,左边人的翻毛帽子说明他们是北美的爱斯基摩人,地上有雪橇和狗,他们的生存环境是暴风雪。右边的主要人物穿的是白色的单布袍子,他们是阿拉伯人,这些阿拉伯人的生存环境是什么?有帐篷,好像还有骆驼,这个环境不是暴风雪,而是沙尘暴。在画上,暴风雪和沙尘暴从不同的方向吹过来,看这些人的衣服的动势,说明暴风雪的风向是从左到右,而沙尘是从右边向左边吹过的。二者在画中合到一起,这种强烈的冲突制造了一个所谓的文化碰撞、观念碰撞。再看,他们是在不同的季节,一个是冬天,一个是夏天,画家把他们放到一起了,制造了一个绝地相逢的事件。

  画家是什么意思呢?在后现代主义时期,西方强调不同文化的对话、不同观念的碰撞,这个时候才有可能产生新的东西。我到这个画家的画室去参观,见画室里有一个圆桌子,桌子有两圈,外面一圈,里面还有一圈。两圈之间有滑轮,你一推桌子就可以转,可以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转。然后他在桌子上刻字,这些字都是当代欧洲哲学思想、哲学观念、名句、关键词,刻到外圈和内圈。他怎么做作品呢?他说我是玩我的桌子,我的桌子内圈不动,外圈一转,停下来就看哪个字和哪个字对起来,就像赌场里玩的轮盘赌。比如,外圈的字是从福柯来的,内圈的是从德里达来的,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但我就要发现他们的关系,这个关系就是我今天要画的画。

  当然,你可以说这个画家的观念艺术是不是太机械了,但是你想一想却又是很好玩的。你可以自己做实验,把中国的美学概念弄到桌子上写好,把西方的美学概念也写好,做一个类似的桌子,再推桌子转动进行跨文化的对话,把中国的意境概念和西方的敬畏概念转到一起,也许你会产生新的灵感,新的思想。所以我觉得这个观念画家动了脑筋,在我看来桌子本身就是一个装置作品。他说这是他的发明,他要申请专利,别的画家再玩桌子就没意思了。那桌子的照片已经发表了,别人再搞的话就是模仿,他已经占山为王。

  当代艺术的主流是观念艺术

  注意,这桌子跟刚才的浪漫主义境界不同了,这是一个思想的境界,是在不同思想家的理论世界里穿行,去探索新的思想境界。从这里,我们进入了观念的层次。

  请大家看,这两件作品是美国20世纪中期极简主义的。艺术家把砖平平铺放在地上,他不喜欢过去的雕塑,过去的雕塑是直立的。这位艺术家可能在想:我为什么还要搞直立的雕塑呢,我就要换一个花样,我要雕塑平铺在地。而且,雕塑的技巧就是雕刻的功夫,我就拿一些砖过来放到一起,不用雕刻。这让我想到上本科的时候,我看到一篇文章,好像是中央美院雕塑系的教授钱绍武先生写的,他讲“多样统一”的观点。钱绍武打了一个比方,我觉得太好了,他说雕塑里的多样统一就是一麻袋土豆。土豆堆在地上胡滚乱跑,是多样,装在一个麻袋里就统一了,所以他说一麻袋土豆就是多样统一最形象的比喻。现在你看极简主义,哪里有多样统一,多样统一是传统艺术的观念,而这些砖里面没有多样统一。现成的砖弄到这里,艺术家没有花任何雕刻的工夫。在这里,只有统一,没有多样,没有艺术家个人的独特性,而没有独特性,也许就是极少主义的独特性。这就是极少主义的观念,它要挑战陈规。我们说观念艺术很多人不理解,至少在观念艺术这个概念刚刚引入中国的时候,艺术圈之外的人是不理解的。

  当年我和洋老师聊天的时候把马克·坦西的画册给他们看,他们看了就哈哈大笑。我同画家聊天的时候说,我给老师们看你的画了,他们哈哈大笑。在西方国家,你去电影院看电影,一定要笑,你不笑就是没看懂,别人就要笑你。马克的这张画中有史密斯的作品,是在美国大盐湖里做的地景《螺旋形防波堤》,画中是印第安人站在山坡上看这防波堤。印第安人百思不得其解,不懂这些白人搞的是什么名堂。他们也许在想:这个地盘是我们的,山、水都是我们的,他们跑到这里来搞我们的东西,他们要干什么?印第安人也动脑筋,这些人都是老人,印第安人认为老人代表智慧,中国古代也这么说。这幅画叫《天真之眼的测试》,大家知道,“天真之眼”是英国19世纪美术批评家罗斯金的说法,说这看世界的眼睛还没有被理论所遮蔽、所迷惑。既然没遮蔽没迷惑,那么印第安人看懂了吗?他们可能会觉得这东西没名堂。可是,没名堂就是名堂。美国现在的流行文化,比方说十多年前美国非常流行的电视剧《阿宋正传》,我在加拿大、美国都盯着看那个节目,没想到现在在北京还能继续看。《阿宋正传》的思想就是没意思。你要问这个电视剧究竟要表现什么,它什么都不表现,这就是它的意思。[NextPage]

  史密斯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他的意思就是没意思,可是印第安人怎么着都看不懂。我们现在设身处地想一想,在看观念艺术的时候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你不知道它的原意是什么,你会作出不同的解释。我觉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要去解释,而是专注于视觉感受,你觉着它不错就行了。艺术家是视觉的动物,哲学家是思想的动物,观念艺术家是视觉的动物加哲学的动物。

  这张画实际上可以说是嘲讽那些不懂观念艺术的人,但仅仅嘲讽会不会太简单了?这张画有很多名堂在里面,至于是什么名堂,我们不必去深究,因为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看法。

  观念艺术家有时候是带着玩的心态,就是跟你开玩笑,用无伤大雅的方式开个玩笑,来表达一种意见。当然也有很激进的,所谓愤怒的青年,但愤青都活得比较累,艺术家喜欢轻松的调侃,调侃中暗含着严肃的话题。

  这里我要让大家看一个今日走红的艺术家穆尼兹,南美人,60年代出生,然后跑到纽约混。纽约对艺术家有吸引力,要想成功、要想失败,都去纽约,他跑到纽约去成功了。他和798的艺术家有点相似,就是图式化、挪用现成图像。现成的图像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他的做法不一样。西方人吃西餐,最简单的是烤面包片中间夹东西,做成三明治。穆尼兹就在盘子里用餐刀当油画刀用,抹出一个蒙娜丽莎。看看,一个是用果酱抹的,另一个是花生酱抹出来的,美国最好吃的花生酱是从中国进口的。他做好了之后拍成照片拼贴,这就是一件作品。他还有别的做法,他按印象派风景画的图样,把早餐的麦片染成不同的颜色,他把染了颜色的麦片粘在一张很大的画布上,那上面已经勾勒出莫奈的风景画图样,这个地方是绿色的,就粘上绿色的麦片,他把各种颜色的麦片都粘上去。最后这个作品做完了,远看就是莫奈的风景画,近看全是麦片。有人说这个观念太简单了,他的意思就是说艺术是可以当饭吃的,图像是可以吃的。现代主义有一个观点,说漂亮的形式可以愉悦人的眼睛,刚才我说了,罗兰·巴特有篇文章就叫做《阅读的愉悦》。后现代的观点说,如果一个作品的目的是要愉悦人的眼睛,那你真的就完蛋了。观念主义是要愉悦你的大脑,让你的大脑感到兴奋。可是,穆尼兹的作品是要让你的嘴感到高兴。后来这个画家跟毕加索一样,甚至和达利一样,不用吃的东西,他干脆就用肮脏的东西来作画,例如垃圾。他根据垃圾的颜色进行分类,然后用来粘成世界名画。远看是一幅名画,做得非常精细,非常具体,近看却是垃圾。

  在这里,穆尼兹已经进入玩的境界了。有些激进的观念艺术家其实就是在画廊里拿狗屎照你的脸上砸,这就是作品。你欣赏不了他的作品你就是笨蛋。如果你的艺术教育很好,你能够欣赏他的作品,那么好了,你吃狗屎吧。这就是激进的观念艺术。正好,大概是2000年左右,在纽约布鲁克林美术馆的确出现了这样的作品,大家应该知道的,是一个黑人画家做了一个很大的圣母像。用什么做的呢?用大象的粪便。纽约市长说,如果布鲁克林美术馆不撤下这张画,明年美术馆就拿不到市政府的钱。当时纽约美术界攻击市长,说这市长连艺术都不懂,居然用经济手段来制裁美术馆和艺术家。后来市长没办法收回了他说的话,这个作品就继续展出,而且第二年布鲁克林美术馆继续拿到市政府的拨款。这就是以艺术的名义。

  关于观念艺术,以及艺术的观念语言,我再顺便说一句:好多人可能以为在西方没有政府的艺术审查机构,错了,有的。加拿大前任总理得过风瘫,他的嘴是歪的。蒙特利尔曾经有个展览,有幅总理肖像,画家把总理的嘴画得更歪了,丑化总理。于是警察就来了,要撤这幅画。艺术界当然不同意,说这是一件艺术作品,怎么能撤?最后出现了非常好玩的情况:警察往这张画上贴了一张封条,那封条不可能把整个画遮住,只能斜着遮一条,把嘴盖住,画继续展出,歪嘴看不见了。

  我们用这么多具体的作品,来讲形式语言、修辞语言、审美语言和观念语言,就是要阐述图像的视觉秩序。无论你所面对的图像是不是再现的,他都具有传播功能,而图像之所以能够传播,从内在结构方面说,就是因为它具有这四个贯通一体的层次,这就是视觉秩序。当然,这个观点是我自己的,不是借鉴的,所以,为了理论的完善,还要请大家多多批评。谢谢各位。

    (编辑:崔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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