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北京，格外寒冷。五十年不遇的大雪降下，一波接一波的寒潮依然紧逼。而对于居住在北京朝阳区东北部20多个艺术区的上千名艺术家而言，“寒冷”的体验更是在即将辞牛迎虎的年关达到了顶点。一场突发性的腾退拆迁，使他们面临无家可归的危机，也促使他们抱团取暖，以艺术和法律诉讼的方式，共同维权。

　　2010年1月12日下午，北京008国际艺术区。艺术家黄锐身穿写着“拆－那CHINA”大字的黑白两色长袍，手举一把八卦伞，在一片废墟旁将自己的身体连续转动了64分钟。他的身后，一排紧裹棉被的艺术家、志愿者静静伫立，形成一堵人墙。寒风凛冽，气温始终在零度以下，而这堵人墙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宛如雕塑，连60岁的著名艺术批评家、“中国当代艺术教父”栗宪庭，也一动不动地立在人墙之中—他们正在进行一场名为“暖冬？解决”的装置艺术、行为艺术展，“拆－那CHINA”与“墙”都是即兴的行为艺术表演，用以抗议2009年入冬以来北京朝阳区各大艺术区面临的突发性腾退拆迁。

　　此时的008艺术区已经一片狼藉，围墙被拆除，到处断壁残垣，建成仅仅一年多，就将被夷为平地。它位于北京东北、五环外的朝阳区金盏乡长店村，原有150余名艺术家入住，其中许多人与开发商签订了长达十年的租赁合同。2009年11月19日，开发商却突发腾退令；12月6日园区停水；12月17日起A区停电断暖，开始强拆。

　　与008艺术区相距不远的创意正阳艺术区，也几乎同时陷入困境。腾退令刚刚在2009年11月26日贴出，两天后就有拆迁工人进驻；12月4日，物业保安全部撤走；12月5日早晨6时，零下9摄氏度的低温里开发商强行拆除了配电室的变压器，顷刻间电、暖全无。“所有人的心就像被拿针扎到了最深处。”　雕塑家张玮不胜唏嘘。2007年年底他租下这里的工作室，合同五年，还远未到期，更让他愤怒的是：“有些艺术家租户2009年10月底刚租进来，交完了2010年上半年的房租，还有房屋押金，开发商卷走了我们31万！”

　　东营艺术区、索家村国际艺术营、将府艺术区的多名艺术家租户证实，租住地都面临腾退拆迁。而除了上述艺术区之外，费家村、草场地、黑桥等近年来在朝阳区东北城乡结合部兴起的20多个艺术区，也都存在“被拆迁”的危险，上千名艺术家、艺术从业者将被波及。

　　城市急剧扩张，挤压艺术区生存空间

　　朝阳区是北京艺术区的大本营。798的兴起、2005年前后当代艺术市场的火爆，吸引了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艺术从业者聚集到这里。大大小小的艺术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覆盖了机场高速与五环路夹角之间的许多村子。尤其崔各庄乡、金盏乡一带，五年间出现了20多个艺术区，租住着千余名艺术家。

　　这些艺术区大多是自发形成。先是艺术家们搬离越来越商业化、旅游化的798，寻找更偏僻、安静、适合创作的地方，然后开发商们意识到了商机，它们与附近村子签订二十年到五十年不等的土地承包合同，大面积建造艺术家工作室，对外招揽租户。开发商的构成非常复杂，既有一些文化公司、设计公司参与，也有很多是本地村民，而他们租赁土地建造艺术区的行为一开始也都得到了当地乡政府、村政府的默许或支持。比如朝阳区崔各庄乡，早已在草场地艺术区附近竖起了“崔各庄文化创意产业聚集区”的醒目牌子；而2008年008国际艺术区的开幕典礼，金盏乡领导都有出席，2009年10月前后，金盏乡党委副书记李杰民接受北京电视台采访还表示，008艺术区作为该乡艺术家比较集中的园区，当地政府会创造更好的环境，让更多艺术家来此发展。

　　很少有人质疑过这些艺术区存在的合法性，直到2009年7月，“朝阳区推进城乡一体化暨土地储备工作动员会”的召开。那次会议，公布了朝阳区“启动26.2平方公里土地储备”的消息，这意味着又一轮城市的大规模外扩，包括东坝、崔各庄、孙河、金盏在内的7个乡，建设用地将全部纳入“造城运动”的土地储备，近11万农民面临被拆迁、被征地、被赔款、被转为城镇居民。

　　更高层政府的政令、村民将获得的巨额拆迁赔偿款，都使得艺术区开发商与所在地村政府之间早已签订的数十年合同难以为继。一些艺术区在这时候突然被宣布为“非法建筑”，而从2009年夏天开始，就有一个传言甚嚣尘上：到2010年，朝阳区东北城乡结合部的20多个艺术区将“全军覆没”。

　　打破壁垒，艺术家抱团维权

　　那个时候，大多数租住在艺术区的艺术家都没有产生警觉。尽管2009年7月，将府艺术区告急，艺术家张小涛已经喊出“建立艺术家联盟，共同维权”的声音，但反响微小。好在通过政府租户的共同努力，暂时与开发商、乡政府达成默契，拆迁暂停。

　　“2009年七八月份，我们在网上看到了朝阳区的发布会，以及将府艺术区拆迁的新闻，当时我去问创意正阳的开发商，他说那边拆我们这里不拆，大家就觉得很踏实。八九月份，东营艺术区贴出了腾退令，我又找过开发商，他说放心，这里至少两年内没问题。”雕塑家张玮描述自己的心态是，“火没烧到眉毛不知道疼。”

　　直到11月26日，腾退令也突然出现在了创意正阳艺术区各户人家的门口，他才恍然发现，自己被开发商给骗了。“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如此恶劣。”张玮的妻子、艺术家喻高说，此前夫妇俩一直将创意正阳开发商瀚石艺洲公司的老板当作朋友，“因为他太太是我们的学妹，也是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毕业，之前接触时我们感觉这个开发商对艺术很有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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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玮和喻高原本在798有自己的工作室，是受到开发商的邀请而搬到创意正阳，与他们一同入驻的还有喻高的姐姐、姐夫—著名画家喻红、刘小东夫妇。开发商免去他们工作室的租金，是为了让这些已经成名的艺术家带动人气，吸引其他租户搬到这个新兴的艺术区。他们与开发商签订协议，每年都要在创意正阳策划一次活动，帮助招商。

　　据艺术家黄锐介绍，这是目前国内兴建艺术区的惯常模式：开发商和当地政府邀请著名艺术家担当顾问，借助他们的名气与号召力、公信力，期望迅速带旺地盘。而在突然到来的拆迁面前，这些艺术家除了自己的权益受到侵害，也面临一种信誉上的尴尬。

　　事实上在这个圈子里，只要已经成名，想要保护自己个人的利益并不太难。创意正阳断电停暖的当天，喻高就接到了开发商的电话：“学妹说，现在乡里的腾退做得太紧，我们也很抱歉，你们一家能不能搬走，我们给你们提供一个一年的中转去处。白天她先给我姐打过电话，我姐没同意。我说我现在不能接受你们的任何特殊照顾，如果你觉得有愧于大家，你能给所有的人提供一个中转的地方，我可以去。”

　　喻高、张玮与创意正阳艺术区的所有艺术家商量，决定发动一场艺术维权的巡回展览，他们找来了张小涛，以及好朋友戴卓群、肖歌。2009年12月21日大家第一次碰头开会，确定分工，12月29日展览的第一场就办了起来。有过媒体从业经验的戴卓群，为活动取名为“暖冬—20艺术区巡回艺术交流计划”。

　　“2009年中国艺术界最大事件”

　　“暖冬计划”迅速获得了众多在京艺术家、艺术批评家的响应。迄今，巡展已经进行了两站，分别是2009年12月29日在创意正阳艺术区举办的开幕展和2010年1月12日在008艺术区举办的“解决”展。在春节之前，策划团队还希望能来得及再举办两次活动，场地分别在将府艺术区和东营艺术区。“整个巡回计划，会一直延续到春暖花开。”策展人肖歌说。

　　肖歌是上海艺术博览会国际当代艺术展的亚太区新闻官，旅居法国多年，也曾参与策划不少影响很大的展览，但她称这次的“暖冬计划”，是真正给了她“动力”的工作，“以前都只是把一身执行能力付诸实践，完成任务而已”。

　　张小涛、喻高、张玮也说，从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展览：每次的展期只有一天，场地在拆迁中的废墟，展览前一天展场还无法布置，因为拆迁队与留守艺术家们冲突不断。更重要的是，“其他的展览都是矫饰的东西太多，这个计划带给我们的真实的触动很多。在一个开幕式上同时发生很多的事情，这个哪怕是大的双年展花钱也做不出来的。”喻高回忆起008艺术区“解决”展的现场，一群身份不明的壮汉突然拥入，撕扯海报、作品，甚至五六个人一伙围攻一个艺术家，造成流血事件，她检讨自己没有冲到最前面去阻拦，并盛赞同伴吴玉仁、肖歌的勇气：“在这种真实、残酷的东西面前，每个人人性最本真的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你是勇敢是胆怯还是两可之间，看重利益还是看重艺术看重友谊，心里有没有道义、背叛，真的是非常的清楚。”

　　纪录片导演李一凡给张小涛打来电话：“他说‘暖冬计划’，是2009年中国艺术界最大的事件。作为一个文化人的良知，比什么机会都重要，为正义而抗争，也比画什么都重要，这是我们生存的最起码的东西。”

　　两个月以前，如果有人说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隋建国、作品刷新中国当代艺术拍卖纪录的刘小东，将和一群名不见经传的“80后”艺术从业者一起参加同一个展览，他们的作品会平等地放置在同一片废墟中供人观看，你一定不会相信。因为中国是一个人伦潜规则如此强大的国家，即便在号称“自由”的当代艺术界，无形的等级也处处存在。可是，“暖冬计划”实现了这一切，“没有人分大牌小牌，甚至，我们并不强调我们是艺术家，艺术只是我们维护生存权利的一种表现形式。”肖歌说。

　　（实习编辑：秦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