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宏宇
“街上的饭馆还是类似公社食堂那种,路灯很少而自行车又没有灯,所以晚上6点要出去吃饭就已经晚了,你得在5点半到6点之间去。没有出租车,公共汽车数量不多,特别挤。没多久之后有了第一条地铁线,我想就是现在的1号线。社会的变革已经开始,但物质条件还很有限,这与今天真是天壤之别。”
这是盖·尤伦斯记忆中1986年的北京。这一年他初到北京,在中央美院一间简陋的小画室里,买下了一幅西藏题材的油画,作者是艾轩,艾未未的哥哥。那是尤伦斯收藏的第一幅中国当代艺术作品。2008年7月18日,22年之后,名为《我们的未来》的尤伦斯基金会收藏展揭幕,在开张仅半年多的尤伦斯艺术中心,这已是继85新潮展、黄永砯个展等展览之后的第四个大展。
展厅一旁的报告厅里请来几位中外“新一代收藏家”办了一场高峰论坛,这些新一代收藏家包括地产商、电信营业商、影视公司董事长。相比尤伦斯夫妇,他们几乎都是从2000年前后开始收藏中国当代艺术,这些名字在公众中恐怕远不如收藏展里的那些艺术家显赫,但他们却是支持中国当代艺术未来,甚至是左右当代艺术市场的一股重要力量。
论坛原预计议题包括早期收藏经历、收藏中国艺术品过程里遇到的问题、如何建立与艺术家的关系、私人收藏在当代文化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等等。事实上由于双语进行而且时间有限,基本只来得及交流各自的收藏历程。但中国当代艺术收藏者已经不再那么神秘,尤其是中国藏家的代表,坦率地道出了各自的故事与心事。相比尤伦斯夫妇,这些藏家只能说是起步不久,尤伦斯关心的当代艺术投资的合法性,法律对艺术投资的保护、支持等问题,他们也许还没来得及考虑。“国家和政府应该站出来说,他们做的是好事。”尤伦斯这么说。
入市要趁早
“那时候生活简陋,但又别有一番滋味。”尤伦斯对他当年在北京的生活似乎相当怀恋,他常常提起自己和熟识的艺术家去明十三陵野餐。当时的交通条件下,十三陵还属于人迹罕至的远郊,那些艺术家也一样,“那时候苏富比、克里斯蒂这样的拍卖行,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在学校里受到非常好的美术教育,被培养成宣传人才,在各种系统里做宣教电影、电视、标语、海报……”尤伦斯说,1980年代中期,这些人开始独立创作,不少人一年能挣到三五万了,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很大的钱。“他们也没有太大的生产压力,因为那时候他们作品的销售量不大,所以他们的精神生活很丰富,有很多时间思考和讨论艺术的发展、探索。”
1980年代中期,中国人刚开始能够有自己的轿车,尤伦斯认识的这些艺术家,已经开始买车了。“北京也就三五百个私人车牌吧,里边大概就有十个是艺术家的,也就是小铃木什么的。我们坐着小铃木去他们的画室。”尤伦斯认识的画家,基本都在郊外有了第二个工作室,他们也是头一批拥有郊外画室的——虽然还很简陋。
早期介入一个领域的艺术收藏,好处不言而喻——如果那些艺术家已经像今天这样在苏富比、克里斯蒂都挂上了号,尤伦斯要建立起今天这个规模的中国当代艺术收藏,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当然同任何一个收藏老手一样,尤伦斯不愿意透露价格,就连当年那些艺术家朋友的名字,他也“情愿不提”。
[NextPage]慢慢开始有美术馆来找尤伦斯借作品办展览,檀香山的、日本的、韩国的……到2000年,尤伦斯夫妇退出商界,成立尤伦斯基金会,专事艺术品的收藏管理。2002年5月18日——他仍然记得很准确的日期——他在故宫博物院展出了自己收藏的中国古代书画;10月,他在巴黎做了第一个自己的展览《巴黎-北京》,“那也是欧洲的头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展。”在中国当代艺术“值钱”起来之前,尤伦斯的中国艺术收藏已接近2000件,其中八成是当代艺术作品。
30万拉一卡车
电信业经营者张锐的收藏,是从2002年开始的。2000年,他代理了法国一个高级时装品牌,两年后,品牌持有人邀请他参加家宴。那个人的房子在巴黎16区,这个区经典建筑云集,是传统的富人区。从一扇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埃菲尔铁塔,但主人很从容地告诉张锐:这套房子和全部家当,比不过他身后的一幅画。“我大吃一惊,从法国回来,开始有意识地接触艺术。”张锐很坦率,“那时候都是穷人,说不上纯粹从精神世界出发,还是有物质的考虑。”他起初是在画家工作室和画廊购买传统水墨画和写实油画,之后遇到了中学校友黄燎原。
黄燎原是其时著名的摇滚乐评人和经纪人。“现在这些当代艺术家,最初大都是摇滚歌迷,所以黄燎原成了艺术家晋见偶像的桥梁。20年里艺术家送给他的画就有六百多幅。”通过黄燎原引荐,张锐认识了很多当代艺术家。2004年前后,他已收藏了张晓刚、曾梵志、俸正杰等画家的作品。“那时的价格都不很高,基本在十万以内都能收到。方力钧、岳敏君等人的大型作品,最贵也就十万美金。”
张锐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东侧有一家餐厅,2005年,他与黄燎原合伙的“北京现在画廊”在餐厅旁开张。他们赶上了2006年开始的大好行情,今年初,画廊分店已经开到了上海。
华谊兄弟传媒集团的董事长王中军,在影视、广告业很有名了,但未必有多少人知道,他已经有十年中国艺术的收藏史。王中军说自己的收藏“没系统”,主要凭个人喜好。他过去接受苏式美术教育,还曾是写实画家王沂东的夜校学生,杨霏云、艾轩、陈逸飞和王沂东等写实油画他多有收藏。
“我属于发财比较早的有钱人。我收藏艺术品,房子起了很大作用,我房子有2000平方米,现在每个角落全是画,有几百幅。雕塑也有几百件,原因是院子很大。当年雕塑10000块就算很贵了,包括向京、瞿广慈等人的作品,30万能拉一卡车。”
汽车商人杨滨的“启蒙”同王中军类似。2001年前后,在上海买了房,正好认识了一个开画廊的北京人,“交给他100万,让他把房子美化美化。后来知道绝大多数都是烂画,有几张好的,后来也就陆续卖了。”但他也慢慢喜欢上油画,又从油画进入当代艺术领域,曾梵志、刘小东、岳敏君等艺术家的作品都有收藏。近两年杨滨又开始涉足西方当代艺术的收藏。
“007装备库”
由时装业起家,之后转营地产的雷多明夫妇在2005年创建了“DSL典藏”。这项私人收藏目前包括了70位中国前卫艺术家的作品。雷多明夫妇是资深的设计领域收藏家,“DSL典藏”只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专项,特点是固定藏品数量不超过120件,这使他们的收藏必须不断新陈代谢。
这对夫妇最近建立了自己的在线美术馆,与艺术家和策展人合作,把网上展览的内容翻译成中英法德意西6种文字,使全世界的艺术爱好者都能分享他们的收藏。在论坛上雷多明再次强调自己的观点:“现在是分享的时代,收藏品不应该只是收在黄金牢狱里。”
杨滨的藏品越来越多,家里已经装不下。他租下一套300平方米的房子,又受装修建材商城启发,把瓷砖地砖展位那种立式陈列板的方法搬来,才容纳得下更多画作。他又给这种收纳方式加上了电动机械装置,张锐笑称“如同007的装备库”。 [NextPage]
王中军的家已然成了“私人美术馆”,迎来送往中,也有形无形地向客人朋友推广了艺术收藏的乐趣。收藏行为本身是对艺术的支持——作品有人买,艺术家才能活得更好,更自由地创作;但藏品束之高阁,失去与大众见面的机会,也是艺术作品社会功能的损失。“分享”的问题,在中国藏家这里似乎特别突出。
反倒是比利时来的尤伦斯,在798开设艺术中心、办艺术展览。
“我很理解他们。”尤伦斯说,“他们希望安静地做事情,因为吃不准当代艺术的政治前景。有些国家对收藏家很不‘友好’,比如法国,假如收藏家去世,藏品会被视为国家财产严加控制,想卖到海外得向国家提出申请,藏品流通受到很大限制。所以我那些比利时朋友、法国朋友,好多人搬到瑞士定居。这对收藏家来说确实是很重要的一个担忧。”尤伦斯说。
收藏家并不踏实
尤伦斯始终强调艺术中心的非营利性质。艺术中心有一个商店,出售艺术纪念品以及版画等相对廉价形式的名家作品,另外每位普通观众收取10元门票,这些当然远不能保证运营费用;直到近期,新建的法式餐厅开张,艺术中心才终于有指望独立实现收支平衡。“我们餐厅每天能提供1000餐。”尤伦斯说很难跟人解释他们其实“不靠艺术家赚钱”,“我们不包装或者推广某个艺术家,买东西的是我尤伦斯,而不是尤伦斯艺术中心。长远来说,我们希望在将来尤伦斯艺术中心能够得到其他人的捐助,但目前,一切都是我和妻子来做。”
除了大型展览,艺术中心还有诸多定期展示、电影放映、讲座论坛等艺术活动。他们把展厅里的两个独立空间交给成名的艺术家,让他们当“客座策展人”,每月介绍、展出一位年轻的、没有代理画廊的艺术家;在艺术商店和专门辟出的展墙,展示国内平面、时装等各种设计领域的优秀艺术家。
“我们这里从高雅艺术到日常生活里的艺术都能看到。这里应该是年轻人同当代艺术家会面的地方。如果我们能把年轻人变成艺术爱好者甚至艺术家,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这里会成为很中国的地方,我和妻子就可以消失。”
当代艺术投资的合法性,法律对艺术投资的保护、支持等等,是尤伦斯在中国最为关心的话题,“我觉得那天论坛上在座的中国收藏家,他们心里也并不踏实,国家和政府应该站出来说,他们做的是好事。在政治上,艺术还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但艺术收藏品的价值是巨大的。这个话题恐怕得花好几个月来谈。你是个大收藏家,你不在了,子女继承你的收藏得交很多税,要是他们对这批收藏不感兴趣,怎么办?这些艺术品有哪些出路?”
尤伦斯对自己的藏品有几个基本原则:尽量不流散,保持完整性;把收藏用作教育工具;留在中国或与中国相关的地方,比如新加坡……
一两年之前,中国当代艺术在国际上名声越来越响时,古根海姆博物馆、蓬皮杜艺术中心等数家大型机构都曾来中国寻找开“分店”的可能性,最终实现计划的,却是尤伦斯这个私人收藏家。“外国大机构对中国的环境没太多信心,他们来看一圈,什么也没干。所以一个有点疯狂的人来干了。”尤伦斯笑道,“我们要是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教育部或者文化部也会有人来说,不行!但目前一切都好。我们不是要制造轰动,而是安静地告诉人们,艺术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