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安源
我一再强调:新工笔是传统工笔画在当代文化背景中发展的一种风格倾向,它不是传统图式在当下的复活性想象与再生,而是现时图像的一种古典趣味的雅训。伴随工业文明而至的市民社会意识的渗透,促使艺术家们在图式上发生一些新的变革,也就是说,新工笔画家已然清醒地认识到近古画史致命的断裂性,这种断裂既包含着画史观念的拼凑与误读,也混杂着对当下图像语境的陌生性意想。如何在中西图式的美学冲撞中找到互译的救赎方式,这就需要一个新的图形表,以确定在借鉴、传承与抵抗中共现一种古典韵致与现代语汇的互文与共时性。显然,要认识新工笔画风就必须提到杨立奇,正是因为他的后来居上,使得新工笔的表征从暧昧走向肯定。我曾撰文指出,杨立奇的绘画风格最特异的地方,就是其画面意境蕴含着浓郁的宋词意识,常常给观者一种彼岸观世的错觉。然而,从历史的角度来观察,杨立奇显然不属于那种在传统图式中犹疑挣扎的复古主义者,他是在性情的调度中寻找一种特破时风的个体表现方式。由此,因其时间上的巧合使我难于判断:是新工笔成就了杨立奇,还是杨立奇推动了新工笔?
杨立奇的近作,从制作到图式都有一种新的倾向,即通过对作品构成感的强化给人一种观念因素的臻入妙境,由此对画面产生的视觉意味主要反映在两个方面:即形态上的近距离与意境上的无人态。
近距离
以《火烈鸟》、《猫头鹰》、《天鹅》等作品为例,杨立奇的近作显然不再缱眷传统的折枝与全景构图方式,而是以一种近似黄金分割的比例来对物象作位置经营,这类探索使他的作品穿透着强烈的形式美学趣味。将孤立的花鸟直接在纸面上近距离的逼视,这种单刀直入的切入在工笔花鸟画中还是一个处女地。
“近距离”概念本是90年代架上绘画的一种创作倾向,其指向在于拉近艺术、生活及观念之间的精神距离,然而杨立奇的绘画,却以一种寓兴的方式将花鸟草虫付诸灵性,在极为雅致的浅灰粉底上让物象袒露,不诉求于任何景致的点缀,这不仅使其描述对象以近距离的方式辐射张力,同时也给观者的视觉张开了精神与想象的空间。以其作品《天鹅》为例,画家在构图上巧妙地借鉴了现代设计性元素,首先让作品在图像上就具有一种单纯的观感。难能可贵的是,杨立奇在技法的熔炼上并没有将设计性的装饰趣味进行到底,而是在勾填、晕染、烘托、反衬各营造环节中使环境具有一种透气的现场感,使画面主体在自由流动的空气中自由呼吸,这种极其个性化的技法手段,使之巧妙地避开了工笔花鸟画易犯的“谨毛失貌”之弊病,且在气息上也获得了一种标识性的韵致。
严格地说,杨立奇的创作对感性经验的依赖远远超过理性的知识荟集,换言之,杨立奇永远不属于那种在苦思冥想的文本阅读中捕捉灵感的艺术家,他习惯于以直觉来判断自己方向。于他而言,艺术就是一种简单的纸本图绘,是个体对生活世界的感官发现,这就使得他的绘画布满了个人气质与印迹。杨立奇的近作,对客体的选择具有思想与形象的双重性。就画家个人创作意识而言,与其说思想性是一种观念的置换,毋宁说是视图的一种感觉对应,即传统说法中的“与诗人相表里”。而形象性则是通过将形式感的扩张与色彩明度的细微变化来塑造,并以极其敏感而随意的笔形与墨性游走于画面中,在烟灰的整体色调中把玩着墨相的丰富变幻,使物象(无论是天鹅还是火烈鸟)的魅影在一层轻纱笼罩的舞台上闪亮登场。
“近距离”反映杨立奇的作品中,具有一种近乎摄影的现场感,这是画家刻意去篡改与激活传统图式的策略。对于摄影与绘画性的距离感,杨立奇深有体会,尤其对于工笔画而言,从材质到观念上都无法摆脱传统气质的规定性,这就使得他从宋元古典传统的浸染中品味出一种心得,即在笔墨与底色上追究一种活色生香的神韵。新工笔画家群的共同特点就在于体现了一种小资的时间意识,这种共通性表现在作品中是色彩与时间的共在。时间在绘画中的呈现主要通过色彩的两种途径:在构成混合色调的色彩变化中,多产生流动的时间意象;在单纯色彩的意象中,多呈现时间的恒定性,即时间的永恒。但是,杨立奇与其它新工笔画家的区别在于,他不追求混合色调的魅惑性,而是在灰色与单色中构建一个新的意象帝国,他擅长以墨色的明度反差来确定色彩纯粹性的内在关系,用其特有的亦工亦写的技法,重新赋予视觉一种触觉感受,有一种抓住生命律动的欲望。这种通过细腻的探索性笔触来叩击自己的心灵,尤其像个小提琴手的情愫,自恋般的敏感与脆弱。在新工笔画家群中,杨立奇是最彻底的形式主义者,这使得他的绘画又具有一种妥协性,它使新变的图像张力在放大的同时,又在基调上涨满古意盎然的意趣。从新工笔画群的视觉符号中可以看出,这种创作潜流既可能是沙漠,是沼泽地,也有可能是绿洲。用视觉来产生一种触觉的欲望,这在观念与技法层面都是一种高难度的挑战。而杨立奇在确定自己既定目标的同时,辗转于新旧均衡中顿悟出艺术规律的个中三味。他的那些步态翩翩的花鸟形象不是神游于具象空间中的现实个体,而是亘古不变的题材与主体个性的诗意化形象,从而勾连起一种纸本“哥特式”的精神逻辑。[NextPage]
传统工笔花鸟(宋元)重视的是视觉上的“自然之镜”,花鸟竹石等天地钟秀灵物尽显其自在的外相,但对于一位具有前瞻眼光的当代艺术家而言,已经不能再满足于这种脱离现实的程式化泥古思维,而是在打破传统文脉阻隔的同时,确定一套自我的图式与法则。显然,杨立奇并没有去赶那种超现实图像的时髦,追求所谓盲人的喜剧与神话,而是以精神阅读的方式来对物象予以直接表现,在一定意义上,这是一种心相之镜的折射,其中又燃烧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古典之梦。
无人态
“无人态”语出苏轼,在《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一诗中写道:“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无乃槁木形,人禽两自在。” 苏子毕竟行家,否则任其才气纵横也难以得此妙语。花鸟画中的无人态,就是达到了它的最高境界。这种无人态,其实就是画面物象内部生命力的自然流露,这就要求画家在品质上保留一颗处子之心,正如庄子所说:“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者受于天地,自然不可易也。”我曾说过,杨立奇画花鸟是有慧根的,他的创作素材积累多是对生活的一种体悟,对世间万象的观察皆保持着一种透明的方式。所以,杨立奇近作中的无人态气息,也正标示着画家从技术层面贴近了自己心理再现。
古往今来,画境文心是中国画家一概追求的修为,在观念与视觉进化的信息时代,个体已不可能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获得艺术上的体悟,观念和技术变得同样重要。对现代画家而言,观念往往就代表着一种眼光,观念的深邃就是视觉境界的一片澄明;而技术则是一种表述立场,它必须将观念一起统整在艺术家的独立个性与真实情怀中。在这方面,杨立奇把握得非常肯定,在笔墨质感的控制方面他具有很强的悟性。他将画面氛围营造得很透气,凝脂玉胎般的灵物洗净铅华,笃定静默,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状态。在他的花鸟帝国里,无论是诡异的火烈鸟还是傲慢的天鹅、放逸的芦雁,舞风顾步,浮动如影,隐约的阳光跳跃,似乎从雾霭中穿梭而至,这种看似突兀的存在,却自在地呈现出一派悠然自得的“无人态”,自有一番幽人遗世独立的意趣。
由此,杨立奇花鸟近作的“近距离”与“无人态”不再是滚滚红尘中万劫不复的景观,而是借助有情的生灵来叙述一个我在的乌托邦。在这寂寞的花鸟国度里,天鹅、火烈鸟是被付诸了一种优雅的气质,就像安格尔笔底的雍容贵妇,傲然玉立在一片太虚幻境中,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超时空观感。可以这样形容,杨氏花鸟是一种心理近距离的再现,在彼岸眼神的逼视之下,从容地呈现出幽然南山的无人态,这是一种穿越性的寂寞在场,也是绚烂复归之所在。
杨立奇的探索还远未完成,对他来说,当前的他还处在一种类似于游牧部落景观社会的文化场域中,链接与超越现实与古典的沟壑,还需要他将这种零度绘画方式坚持到底,使自己不再轻易生发出感觉超于表现的遗憾。
(编辑:林青)